天黑得像块用糟了的陈年墨锭,连最后一丝残阳都给吸得干干净净。北风卷着边陲之地特有的砂砾,砸在破旧的窗棂纸上,噗噗作响,像是无数个小鬼在催命。
沈青瓷猫着腰,就着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光,小心地将陶罐里黑褐色的药汁滗出来。药味苦涩,混着屋里挥之不去的霉味,熏得人脑门子发紧。
里间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扯得沈青瓷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她端着药碗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正要往里屋送,那扇薄木板拼成的院门,突然发出了“哐啷”一声巨响,像是要被人生生拆散架。
“张氏!沈家的!给老子滚出来!” 粗嘎的嗓音伴着更用力的砸门声,惊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沈青瓷手一颤,滚烫的药汁溅了几滴在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她抿紧了唇,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将药碗稳稳放在灶台边,顺手抄起倚在墙角的烧火棍,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一开,冷风裹着几个黑影便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穿着皱巴巴官服、挺着个肥硕肚腩的中年汉子,正是镇上管收税的王癞子。他身后跟着两个歪眉斜眼、手持哨棒的帮闲,三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沈青瓷身上打转,那眼神,黏腻又恶心,像夏天茅坑里蠕动的蛆。
“王大人,”沈青瓷侧身挡在通往里屋的门口,声音刻意压得低哑,“税钱前日不是已经缴清了吗?”
“缴清了?”王癞子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沈青瓷脸上,“那点是去年的!今年的呢?朝廷新下了文书,加征‘北疆防务捐’,你家按丁口算,需再缴三两银!”
三两?沈青瓷心头一沉。家里为了给母亲治病,早已典当一空,兄长沈青被强征入伍时留下的那点微薄安家银,也早已见了底。莫说三两,就是三十个铜板,现在也掏不出来。
“王大人,您行行好,”沈青瓷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情绪,“家中实在艰难,母亲病重,可否宽限几日……”
“宽限?”王癞子嘿嘿一笑,上前一步,油腻的目光几乎要刮掉沈青瓷脸上伪装的平静,“青瓷丫头,不是叔不帮你,是这王法不容情啊。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几乎要戳到沈青瓷鼻尖,“你要是懂事,肯跟了叔我,做我第四房小妾,别说这三两银子,就是你娘的药钱,叔也包了!如何?”
他身后的帮闲也跟着起哄:“就是!跟了咱王大人,吃香喝辣,强过你在这破屋子里熬死!”
里屋的咳嗽声骤然剧烈起来,带着撕心裂肺的意味。
沈青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大人说笑了,民女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敬酒不吃吃罚酒!”王癞子脸色一沉,“没钱,就拿人抵债!给我把这丫头带走!”
两个帮闲狞笑着就要上前。
“谁敢!”沈青瓷猛地将烧火棍往前一横,眼神锐利如刀,“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这镇上,老子就是王法!”王癞子啐了一口,“动手!”
眼看那脏手就要碰到沈青瓷的胳膊,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一个略显疲惫的喊声:“请问,这里是沈青家吗?”
众人皆是一愣。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穿着驿卒服色的汉子勒马停在院外,手里举着一封公文袋。
王癞子皱皱眉,暂时挥退了帮闲,打量着驿卒:“你找沈青?他早几个月前就被征去北边打仗了!”
驿卒翻身下马,走到近前,看了眼剑拔弩张的场面,似乎见怪不怪,只是公式化地问道:“谁是沈青的家人?”
“我是他妹妹。”沈青瓷警惕地看着他。
驿卒从公文袋里取出两封信件,递了过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一封是兵部的文书,一封是……青衣司的任命公文。节哀。”
“兵部文书”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沈青瓷耳边嗡嗡作响。她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那两封信。那封兵部的公文很薄,透着不祥。而另一封,牛皮纸信封,右下角盖着一个墨色徽记——交叉的绣春刀与獬豸,透着森然的官威,上面清晰地写着“青衣司司直沈青亲启”。
王癞子也傻了眼,凑过来想看个究竟,尤其是那封带着青衣司印记的公文,让他肥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青衣司?那可是直达天听、专办大案的衙门!沈家小子怎么会和这种地方扯上关系?
沈青瓷的手指冰凉,她先颤抖着拆开了那封兵部的薄信。果然,上面冷冰冰地写着兄长沈青的名字,后面跟着“阵亡”二字,以及寥寥几句格式化的抚恤说明。
一阵天旋地转,喉咙里涌上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当场倒下。母亲还在屋里,她不能倒。
王癞子看清了“阵亡”字样,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眼珠一转,又盯上了那封青衣司的任命书,贪婪之色再起:“呵,人死了,这公文还有个屁用!沈青瓷,别磨蹭了,乖乖跟老子……”
“谁说他没用?”沈青瓷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她眼眶泛红,眼神却亮得骇人,像燃着两簇鬼火。她扬了扬那封任命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我兄长沈青,是被青衣司特召入职!我现在就是他唯一的亲人,这公文,自然由我承接!”
王癞子被她的气势慑住了一瞬,随即嗤道:“放你娘的屁!你个丫头片子,还想冒名顶替朝廷命官?不怕诛九族吗?”
“王大人,”沈青瓷逼近一步,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直刺王癞子,“你私增税目,勒索乡民,强逼民女为妾,这本账,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我若真入了青衣司,第一件事,是该先查你这‘土王法’,还是先料理你那本见不得光的私账?”
王癞子脸色瞬间煞白。他那些勾当,自己心里门儿清,平时欺压良善无人敢言,可若真被青衣司盯上……他看着沈青瓷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瞥了眼她手中那封沉甸甸的任命书,心里顿时虚了。
“你……你胡说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吼道,脚步却不自觉往后挪。
“是不是胡说,王大人心里明白。”沈青瓷冷冷道,“今日你若就此离去,你我相安无事。若再纠缠……”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将那封青衣司公文紧紧按在胸前,眼神里的决绝让人毫不怀疑她会鱼死网破。
王癞子脸上青白交错,权衡利弊,终究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万一”。他恶狠狠地瞪了沈青瓷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带着两个帮闲,灰溜溜地挤出院门,上马跑了。
院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恶意。
沈青瓷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后背惊出一身冷汗,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低头看着手中一死一生的两封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兄长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如今却只剩一纸冰冷的阵亡通知。而另一封,是通往未知险境的钥匙,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里屋,母亲的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沈青瓷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沾了满手的湿润,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她盯着灶膛里那点将熄的余烬,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又慢慢凝聚起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
夜深了。
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幢幢鬼影。
沈青瓷坐在兄长生前睡过的木板床上,床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皂角的气味。她手里拿着兄长留下的一把旧匕首,刀刃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她拿起匕首,抓住自己垂至腰际、乌黑如缎的长发,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割了下去!
一缕,两缕……青丝纷纷落地,如同她被迫斩断的过去。
她打来一盆冰冷的清水,对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用灶膛里摸来的炭笔,仔细描摹着眉毛,加粗,画出棱角。再起身时,她换上了兄长留下的那套半旧青布短打。衣服有些宽大,她用布条在腰间紧紧束起。
镜子里(那只是一块磨光的铜片),映出一个面色微黄、眉毛粗浓、眼神沉静的瘦削少年。与之前的沈青瓷,已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眼神深处的倔强与冷冽,如出一辙。
她走到母亲床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沙哑却清晰:
“娘,从今往后,世上没有沈青瓷了。”
“只有您的儿子,青衣司司直——沈青。”
“活,我们母子一起活。”
“死,”她顿了顿,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寒芒,“儿子顶着。”
床上的母亲似乎听到了,枯瘦的手从被褥里伸出,无力地抓挠了一下,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叹息,融入了窗外呜咽的风声中。
第二天拂晓,天色依旧阴沉。
“沈青”将简单的行囊甩上肩头,那封青衣司的任命书被她仔细贴身收好。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无数苦难与温情的破旧小屋,毅然转身,踏入了茫茫风沙之中。
身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摧折过,却顽强扎向更深土壤的韧草。
前路是龙潭虎穴,是万丈深渊。
她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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