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十二年,瑞王府巫蛊案》。
这八个字像八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青瓷的眼中,让她抱着卷宗的手臂都僵了一下。
瑞王府……巫蛊……
她心头剧震,几乎是本能地,飞快地将那本滑落的卷宗塞回那捆卷宗的最底下,又胡乱将几本无关紧要的旧档盖在上面。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扬起更多尘埃,呛得她又是一阵闷咳,心却跳得如同擂鼓。
怎么会这么巧?她胡乱闯入这积案库房,随手搬下的第一捆要紧卷宗,就牵扯到这等惊天旧案?天盛十二年,距今已近二十载,那时她尚未出生,但这桩案子牵连之广、影响之深,即便在边陲小镇,她也曾从一些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闻过。据说当年因此案被抄家灭族的就不止一家,瑞王一脉更是几乎彻底凋零。
这库房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这样的“惊雷”?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去碰那捆卷宗,转而清理旁边看似更不起眼的架子。但心思却再也无法完全集中在灰尘和虫蛀上。那八个字如同鬼魅,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兄长沈青被征入伍,是否也与这些朝堂暗涌有关?父亲当年的冤案,背后是否也有类似的阴影?她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
接下来的清理工作,变得格外艰难。每拿起一本卷宗,她都忍不住先飞快地扫一眼标题,既怕再看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旧案,又隐隐期待着能发现一丝与父兄、与自身处境相关的线索。
库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那干瘦老头——后来她知道他姓孙,人都叫他孙老鼠——又来了一趟,不是帮忙,而是倚在门框上,阴阳怪气地说:“哟,沈司直,还没干完呢?李司丞可说了,这库房不收拾利索,您这报到的手续可就一直悬着。衙门里可不比外边,没个正经身份,连口饭都难混上哦。”
沈青瓷头也没抬,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知道。”
孙老鼠讨了个没趣,哼着小调走了,留下沈青瓷一个人在愈发昏暗的库房里,与满室尘埃和陈年旧事为伴。
腹中饥饿感一阵阵袭来,她摸了摸怀里,只剩下最后两个干硬的冷馒头。她靠着架子坐下,就着从水壶里倒出的、已经凉透的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粗糙,刮得喉咙生疼,但她吃得异常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必须活下去。必须在这里站稳脚跟。
吃完馒头,她重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馒头屑和灰尘。库房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摸索着找到那盏墙角积满油垢的油灯,用火镰费力地点燃。
豆大的灯火跳动起来,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在四周投下更多摇曳扭曲的影子,让这满是卷宗的库房更显阴森。
她没有停下。借着这微弱的灯光,她继续清理、归类。既然躲不开,那就直面。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那些涉及陈年旧案、尤其是与勋贵、朝臣有关的卷宗,并不去深究内容,只是将它们的位置默默记在心里。
在一堆记录民间纠纷的琐碎卷宗底下,她发现了几本关于漕运货物稽查的记录,年代不算久远,但保存得还算完好。她心中微微一动,想起自己“破获”贡缎调包案时对漕运的猜测。她将这些卷宗单独放到了一边。
在另一个角落,她找到几本关于京城几大书院历年学田纠纷、物资采买的记录,虽然零散,但也让她对书院运作有了些模糊的概念。
她像一只谨慎的工蚁,在这信息的荒漠里,一点点搬运、分类,试图拼凑出这座京城、这个衙门的模糊轮廓。
不知不觉,漏刻已过子时。
库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冷风灌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沈青瓷警觉地回头,手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孙老鼠,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皂隶衣服、面容普通的年轻男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沈司直?”年轻男子开口,声音平稳,没什么情绪,“陆司丞见库房灯还亮着,吩咐给值夜的人送份宵夜。”
陆司丞?沈青瓷心中一跳。是那个在驿站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又似乎在暗中观察她的陆绎?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还特意派人送来宵夜?
她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试探?是拉拢?还是单纯的……上司对下属的体恤?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站起身,微微颔首:“有劳。替我多谢陆司丞。”
那年轻男子将食盒放在门口一张勉强还算干净的条凳上,并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悄无声息,如同他的到来。
沈青瓷走到门口,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粥,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碟酱菜。简单的食物,在此刻的她看来,却堪比珍馐。
她犹豫了一下。无功不受禄,陆绎的这份“好意”,透着蹊跷。但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她最终端起那碗粥,慢慢地喝了起来。粥熬得软糯,温热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她一边吃,一边思索着陆绎的意图。此人年纪轻轻,已是青衣司司丞,地位不低。他对自己这个“新人”似乎过于关注了。是因为江北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同行”之谊?还是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吃完宵夜,身上暖和了些,精力也恢复了不少。她没有再继续熬夜,将食盒收拾好,吹熄了油灯,就在库房角落里,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靠着墙壁,和衣躺下。
库房里弥漫着陈腐的气味,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但她实在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压过了心中的警惕和不安,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边陲小镇,母亲在咳嗽,兄长的身影在风沙中渐行渐远……然后,画面陡然一转,变成了堆积如山的卷宗,上面写着“巫蛊”、“谋逆”、“贪污”……一个个血淋淋的大字朝她压下来……
她猛地惊醒,额上全是冷汗。窗外天色已经微明。
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四肢,用冷水拍了拍脸,重新打起精神。今天,她必须让这库房看起来像个样子,至少,要能让那位李司丞挑不出明显的错处,先把报到的手续办下来。
她加快速度,不再细致翻阅,只专注于清理和归类。快到午时,偌大的库房总算初见规模,虽然还远谈不上整洁,但至少架子上不再满是灰尘,地上的卷宗也大致分门别类堆放在了不同的区域。
她拿着那本目录册,再次来到李司丞的值房。
李司丞正在用午饭,一碗白米饭,两碟小菜,吃得慢条斯理。见到她进来,只是撩了撩眼皮。
“李司丞,库房已初步清理完毕,请大人查验。”沈青瓷将目录册呈上。
李司丞放下筷子,拿起册子,随便翻了两页,又抬眼看了看她布满灰尘、带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影,鼻腔里哼出一声:“动作倒是不慢。”
他并没有要去查验的意思,显然,清理库房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是“懂事”。而沈青瓷显然不够“懂事”。
“既然清理完了,”李司丞将册子随手丢在一边,拿起手边的印章,在那份任命文书上敷衍地盖了一下,又提笔签了个花押,然后将文书扔还给沈青瓷,“拿去录事房登记,领你的身份腰牌和这个月的份例。以后,你就先在案牍库听用,归孙书吏管。”
“是,多谢李司丞。”沈青瓷接过文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她知道,这仅仅是迈过了最低的一道门槛。所谓的“在案牍库听用”,无非是继续打杂,接触不到核心事务。
她转身欲走,李司丞却在身后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对了,孙书吏让你回来之后,去把后院马厩旁边那几间废弃值房的蜘蛛网也给清了,那些旧家具也该擦擦了。”
沈青瓷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是。”
走出李司丞的值房,她先去录事房办了手续,领到了一块沉甸甸的木质腰牌,上面刻着“青衣司司直沈青”以及编号,还有几套换洗的青色司隶服,以及微薄得可怜的俸银和米票。
捧着这些东西,她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真实的存在感——她暂时,算是挤进这青衣司了。
但孙老鼠交代的活儿还得干。她将东西放回库房角落——那里暂时成了她的栖身之所——便认命地拿起扫帚和抹布,走向后院那几间比库房还要破败、靠近马厩的值房。
刚走到附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孙老鼠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一阵诡异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这破地方怎么还闹起鬼来了!”孙老鼠连滚带爬地从一间值房里跑出来,脸色煞白,帽子都歪了,手里还拿着一本湿漉漉、沾着泥污的账册。
他看到沈青瓷,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找到了替罪羊,指着那间值房,声音发颤:“你!你进去!把里面……里面收拾干净!那……那鬼东西,肯定还在里面!”
鬼东西?沈青瓷蹙眉。她不信鬼神,只怕人心。
她握紧了手中的扫帚,一步步走向那间昏暗的值房。门口散落着一些被水泼湿的旧文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腥气?
她踏入房门,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角落里堆着破烂的桌椅,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地面上有一滩明显的水渍,还有几个模糊的、带着泥的脚印。
呜咽声再次响起,似乎是从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后面传来的。
沈青瓷屏住呼吸,慢慢靠近,用扫帚柄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个木箱。
箱底之下,赫然是一双充满恐惧的、泪汪汪的眼睛!
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瘦小的、穿着破烂单衣的孩子,一男一女,约莫七八岁年纪,正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身上沾满了泥污,男孩的额头还有一块青紫。
哪来的孩子?怎么会躲在青衣司废弃的值房里?孙老鼠说的“鬼东西”,就是他们?
沈青瓷愣住了。
那两个孩子看到她,尤其是她身上那套刚刚领到、还未换上的青色司隶服,吓得浑身一颤,女孩更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男孩则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官……官爷……求求您……别抓我们……我们……我们没偷东西……我们只是……只是没地方去了……”
沈青瓷看着这两张惊恐万状、却又带着一丝求生渴望的小脸,心中某根弦被轻轻触动。她想起了自己初到京城的茫然无措,想起了那无处落脚的恐慌。
她缓缓蹲下身,将扫帚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硬:“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声音似乎让两个孩子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女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我们是跟着爹娘逃难来的……爹娘……爹娘在路上病死了……我们……我们找不到舅舅家……”
男孩补充道:“外面……外面有坏人抓小孩……我们……我们看见这里没人,就……就躲进来了……”
逃难?抓小孩?沈青瓷眉头紧锁。京城脚下,竟有这等事?
她正想再问仔细些,身后传来了孙老鼠惊疑不定的声音:“沈……沈司直?里面……里面到底是什么?”
沈青瓷站起身,挡住孙老鼠探究的视线,平静地说:“没什么,两只野猫罢了,已经跑了。”
“野猫?”孙老鼠将信将疑,伸头想往里看。
沈青瓷侧身一步,彻底挡住门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孙书吏,这里交给我便是。您受惊了,先去歇着吧。”
孙老鼠看着她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想起李司丞似乎对此人也有几分莫名的“关注”(虽然是不好的那种),心里嘀咕了几句,终究没再坚持,嘟囔着“晦气”,转身走了。
沈青瓷看着孙老鼠走远,才重新转过身,看着那两个依旧惊恐未消的孩子。
她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刚才领到、还没捂热的一个白面馒头,掰成两半,递了过去。
“吃吧。”她说,声音依旧低哑,却少了几分刻意,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吃完,告诉我,抓小孩的‘坏人’,长什么模样。”
或许,这又是一桩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事”。
但青衣司的职责,不正是厘清这些隐藏在黑暗里的“小事”么?
她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堆被孙老鼠丢弃的、湿漉漉的旧文书。
这青衣司的门槛,她算是踏进来了。但门后的路,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曲折、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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