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孩子显然是饿得狠了,半个馒头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的,噎得直伸脖子。沈青瓷默默地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水递了过去。
看着他们稍微缓过气,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沈青瓷才压低声音,再次问道:“现在,告诉我,那些抓小孩的‘坏人’,怎么回事?”
年纪稍大点的男孩,名叫狗娃,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嘴,眼里还残留着恐惧,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他们是从北边遭了旱灾的州县逃难来的,父母死在半路,兄妹俩拿着一个模糊的地址,想投奔京城里一个据说在绸缎庄做伙计的远房舅舅。谁知人没找到,盘缠用尽,流落街头。就在前天夜里,他们蜷缩在一个破庙角落睡觉时,被几个黑影捂住嘴拖走,关进了一个黑漆漆、臭烘烘的地方,那里还有好几个同样被抓来的孩子。
“他们……他们打我们,不给饭吃,说……说要把我们卖到……什么‘暗门子’里去……”狗娃的声音带着哭腔,旁边的妹妹小花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角。
“暗门子?”沈青瓷眉头拧紧。是了,京城地界,繁华之下,这等拐卖人口、逼良为娼的勾当,只怕从未绝迹。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昨天……昨天半夜,有人来挑人,吵起来了,好像是为了价钱……看守的人都凑过去看热闹,门没锁死……我和妹妹……就从狗洞爬出来了……”狗娃心有余悸,“我们不敢走大路,乱跑,就……就跑到这里躲起来了。”
沈青瓷沉默地看着这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本被孙老鼠丢弃、湿漉漉的账册。孙老鼠刚才气急败坏,莫非与这有关?还是仅仅因为被“鬼”吓到?
她弯腰捡起那本账册。账册很旧,封皮破损,里面的纸张泛黄,墨迹也有些晕开,但还能辨认。这似乎是一本记录某种物资出入的流水账,时间是天盛十五年到十七年,记录的物品名目繁多,有米粮、布匹、药材,甚至还有一些……硫磺、硝石?
记录的地点,是一个叫“惠民仓”的地方。沈青瓷对京城仓储了解不多,但“惠民仓”顾名思义,应是官府的赈济粮仓之一。可硫磺、硝石这类东西,怎会出现在粮仓的日常出入记录里?虽然量不大,混杂在大量的米粮记录中很不显眼,但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格外突兀。
她心中疑窦丛生。这本看似普通的旧账册,似乎藏着不寻常的东西。孙老鼠刚才拿着它,是巧合,还是……他也发现了什么?
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沈青瓷将账册小心地揣入怀中。眼下更紧迫的,是这两个孩子的安置问题。
她不能一直让他们待在这里。孙老鼠虽然暂时被她唬住,但难保不会回来查看。而且,青衣司衙门也不是收容孤儿的地方。
“你们说的那个舅舅,在哪个绸缎庄?还记得名字吗?”沈青瓷问。
狗娃茫然地摇了摇头:“爹娘只说……舅舅在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做事……叫……叫‘云锦记’?”
云锦记?沈青瓷倒是知道这家,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绸缎庄,分号不少。但这范围太大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看着两个孩子期盼又无助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尚且立足未稳,泥菩萨过江,又能帮他们多少?
可若置之不理,任由他们再次流落街头,只怕难逃再次被拐卖的命运。
她沉吟片刻,从刚领到的微薄俸银里,数出十几个铜钱,塞到狗娃手里:“拿着。去找个街边的面摊,买两碗面吃。然后……去顺天府衙门口击鼓鸣冤,就说你们是被拐卖的孩童,求官爷做主,寻找亲人。”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法”也最可能有效的办法了。顺天府负责京城治安,接到孩童报案,至少会暂时收容,或许能帮他们找到舅舅。
狗娃握着铜钱,愣住了,看着沈青瓷,似乎不敢相信。
“快去!”沈青瓷催促道,“从后门走,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你们是从这里出去的。”
她领着两个孩子,避开可能有人经过的路径,悄悄来到衙门一处偏僻的侧门,指着外面:“一直往前走,遇到大路右转,就能看到顺天府衙了。记住,直接去击鼓,别怕。”
狗娃拉着妹妹,扑通一声给沈青瓷磕了个头,然后拉起妹妹,飞快地跑出了侧门,消失在巷口。
沈青瓷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这京城,表面光鲜,内里不知藏着多少龌龊。两个孩子的命运,如同浮萍,她这点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转身回到那间废弃值房,开始心不在焉地清理蜘蛛网,擦拭旧家具。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怀里的那本旧账册,以及狗娃口中那个关押孩童的“黑地方”上。
拐卖孩童……旧账册里可疑的记录……孙老鼠异常的反应……还有库房里那触目惊心的“瑞王府巫蛊案”……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像一团乱麻,在她脑海里纠缠。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一张隐藏在京城繁华表象下的、巨大而黑暗的网的一角。
下午,当她回到案牍库时,孙老鼠看她的眼神更加古怪,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狠。他没再提“鬼”的事,也没再指派新的杂活,只是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沈司直倒是好心肠,野猫也舍得喂白面馒头。”
沈青瓷心里一凛。这老狐狸,果然怀疑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孙书吏说笑了,不过是看它们可怜。”
她不再理会孙老鼠,自顾自地走到清理干净的架子前,假装整理卷宗,实则暗暗留意着孙老鼠的动静。
孙老鼠在值房里坐立不安,一会儿起身倒水,一会儿又走到门口张望,眼神时不时瞟向沈青瓷,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沈青瓷心中愈发肯定,那本旧账册,绝对有问题。孙老鼠的反应,不像是单纯被孩子吓到,更像是……秘密被人撞破后的慌乱和警惕。
难道孙老鼠也与那账册有关?或者,与拐卖孩童的勾当有关?
这个念头让她后背发凉。若真如此,这青衣司内部,恐怕也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藏污纳垢。
她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两天,沈青瓷白天在案牍库应付孙老鼠和李司丞派下来的各种琐碎杂务,晚上则借着值夜的由头,留在库房,点起那盏小油灯,开始偷偷翻阅那些她之前留意到的、涉及陈年旧案和可疑记录的卷宗。
她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像老鼠啃食一样,一点一点地啃噬着这些尘封的信息。
她重点翻阅了与“惠民仓”相关的其他卷宗。发现天盛十五年到十七年间,关于惠民仓的记录确实存在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几次小的“火耗”、“鼠耗”损耗记录,数额略高于常例,但分散开来,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若非她刻意寻找,且怀揣那本记录着硫磺硝石的账册作为对照,很难发现其中的猫腻。
硫磺、硝石……除了制造烟花爆竹,它们最重要的用途便是……火药!
一个粮仓,为何会与火药原料扯上关系?虽然量不大,但若积少成多,或者用于某些特定场合……
她不敢再想下去。这背后牵扯的可能不仅仅是贪墨,而是更可怕的图谋。
她又试图寻找与孩童拐卖相关的卷宗,但这类案件大多由顺天府处理,直接送呈青衣司的并不多,仅有的几件也都是悬而未决的积案,记录简略,看不出太多有用信息。
至于那捆涉及“瑞王府巫蛊案”的卷宗,她始终没有再去触碰。那是真正的禁忌,在没有足够能力之前,贸然深入,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天夜里,她正对着一份关于京城地下帮派势力划分的陈旧简报看得入神,试图从中找出可能与拐卖孩童相关的线索,库房的门再次被轻轻叩响。
沈青瓷迅速将简报合上,塞进一堆无关紧要的文书中,警惕地望向门口。
门被推开,进来的依然是上次那个送宵夜的年轻皂隶。
“沈司直,”皂隶的语气依旧平淡,将食盒放在老地方,“陆司丞吩咐,库房潮湿,蚊虫多,给您添一盒驱虫的药膏。”
他又放下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瓷盒。
沈青瓷心中疑云更甚。陆绎这接二连三的“关照”,实在太过反常。她站起身,接过食盒和药膏,道了谢,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陆司丞……近日公务很忙吗?”
那皂隶看了她一眼,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才道:“司丞的事,属下不便多问。”说完,依旧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青瓷看着手中的药膏,又看了看食盒。陆绎像是在她身边安了一双无形的眼睛,对她的动向似乎了如指掌。这种感觉,让她极其不适,也愈发警惕。
她打开食盒,里面的食物依旧简单却温热。但她此刻却没什么胃口。
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瓷盒上,她拿起,打开。里面是墨绿色的药膏,气味清冽。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确实是常见的驱虫草药配制而成,并无异样。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陆绎只是出于上司对下属的例行关照?
她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开。在这步步惊心的青衣司,任何看似善意的举动,背后都可能藏着深意。
她将药膏放在一边,重新坐回灯下,却再也看不进卷宗上的字。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狗娃的话、账册上的记录、孙老鼠阴狠的眼神、还有陆绎那捉摸不定的“关照”。
线索杂乱,迷雾重重。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丝线,稍有不慎,便会被彻底缠裹,窒息而亡。
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那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怀中那本已然干涸、却依旧显得沉甸甸的旧账册。
或许,该冒险去那个“惠民仓”附近看一看了。
还有孙老鼠……也得想办法,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
夜,还很长。京城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库房,也笼罩着库房中这个孤身奋战、如履薄冰的“少年”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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