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仆役们每月最翘首以盼的日子,莫过于领取口粮与月饷的时候。然而,对于掌管此事的侍女嬷嬷们,这却是最头疼、最厌烦的苦差。车和子不幸被拉来顶替郑押班的助手——掌事侍女陈小板,担起了今日发放口粮的重担。
府内当差的仆役,口粮自有厨房按时拨发。麻烦的是那些已成家、在附近有自己小宅的仆役,他们不在府里用饭,需领取粮米回家开伙。按沈家旧例,口粮本应季发。奈何总有贪心之人,领了季粮便偷偷卖掉,未及一月便花销殆尽,窘迫中又来哭闹。无奈之下,沈家只得改规矩,月月发放——这一改,可苦了管事的人,尤其今日这“火坑”,便落在了车和子头上。
车和子刚到库房前那片开阔的院场,就被黑压压涌来的婆子们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殷勤搬来圆墩:“姑娘快坐!”有人捧着茶碗凑上前:“姑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喧闹之声几乎将她淹没。车和子只觉脑仁嗡嗡作响,眼前立时浮现出上个月陈小板被这三层人墙紧紧围堵、忙得喘不过气的狼狈模样,心头哀叹:果真是个折磨人的差事!
“哎哟哟,老婆子来迟啦!”库房管事黄嬷嬷这才姗姗现身,慢悠悠打开了厚重库门,“本月粮米已备齐,列位按次序排队吧。”声音懒洋洋的。
按府规,发放口粮需掌事侍女与库房嬷嬷协同,互相监督。通常,黄嬷嬷负责称量登记,和子只需在旁监察即可。不料黄嬷嬷却理所当然地将账册往车和子面前一推:“今日辛苦车姑娘来登记造册了!”
车和子懒得争辩,翻开账簿,提高嗓音压住人群的嘈杂:“都排好队,一个个来!谁要敢乱挤插队——”她顿了顿,扫视众人,“我立马禀告蔡夫人,扣了这个月口粮!听到没有?!”威胁有效,喧闹顿时压下不少。
沈府口粮标准:成年男女各半石,孩童减半。两名粗使婆子吃力地从库房搬出大秤,沉重秤砣压着秤杆。领粮的人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秤星,生怕少了自己一粒米。
“赵婆子家,一石半!”车和子提笔登记,声音清脆。
“钱婆子家,二石!”
“孙婆子家,一石七斗五升!”
……
车和子笔走如飞,片刻不得喘息。那厢,黄嬷嬷却歪在备好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啜着香茶,间或与几个围在她身前的妇人低声谈笑。见车和子忙得额头沁汗,黄嬷嬷还假惺惺示意小丫鬟:“去,给车姑娘送碗茶去,再拿点点心,可别累坏了!”
车和子哪有空吃?心里暗骂:“应付这群‘讨债鬼’都疲于奔命,还得应付你这只老狐狸!”
围着黄嬷嬷的那几个妇人,嘴甜如蜜:
“黄姐姐,我新织了匹好布,做冬衣最合宜……”
“黄姐姐,我家菜园子新摘的甜瓜,水灵着呢,您尝尝……”
“黄姐姐,给您晒了些鲜菜干,煮粥极好……”
这些人,多少都夹带了“孝敬”,趁今日陈小板不在,胆子格外大。黄嬷嬷脸上笑成一朵花,不动声色地一一收纳,甚至 将布匹往身后藏了藏 ,手法熟练。
车和子好不容易熬到分发完毕,日近中天。黄嬷嬷那边收受的瓜果蔬菜和布匹已堆了不小一堆,算算价值,竟比她一个月月钱还丰厚!库房重新清点,还剩三石二斗米。
按沈家沿袭的潜规则,出库之物必有损耗,名为“火耗”。这笔余粮,便是操作的余地。
黄嬷嬷眼珠一转,立刻指挥道:“余米二石记入账册,报给蔡夫人。”又压低声音对那两名累得够呛的粗使婆子道:“辛苦两位,一人一斗,算是辛苦钱。”最后,凑近车和子,带着不容拒绝的笑:“剩下的那一石多……我与姑娘平分。至于这些……”她指着那堆“孝敬”,“咱俩也二一添作五,如何?”
车和子心念急转。这些好处本该是陈小板的,若自己拿了,难免得罪她。忙道:“嬷嬷莫忘了陈姐姐那份?她今日……”
“哎哟,瞧姑娘说的!”黄嬷嬷摆手笑道,“哪能忘了陈大姑娘?我早挑拣顶好的瓜果,让人送过去了。”她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
车和子只说要了半石米,请人带给元嬷嬷,对剩下的瓜果布匹一概谢绝。
回到偏厅用午饭,今日餐食比平日丰盛许多: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旋煎羊、鲊脯、姜辣萝卜……饿了大半天的车和子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沈家宅邸庞大,人口近千,仆役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内宅大事由各位夫人定夺,琐碎事务则由麾下的押班、掌事侍女操持。 沈府宅邸广阔,庭院深深,各房各院自成体系,仆役在其中宛如巨大的机械齿轮运转。沈凯之身边有十位押班侍奉,多为无名分的通房。 杨夫人地位最尊,身边四位押班协助打理,加上额外安排的车和子。各位夫人中,刘夫人、陶夫人各配两位押班,蔡夫人则有一位。余下的妾室身份更高些的便是掌事侍女一级。掌事侍女负责本院具体账目和物资管理,但其权位自然随主子身份水涨船高。杨夫人的掌事侍女,地位仅次于押班,远非其他夫人院可比。
一等的贴身侍女,主司钗环首饰、盥洗梳沐,乃主子近身亲信。她们干系主子起居,若表现上佳,或有机缘提拔为掌事侍女;若办事不力,则可能贬为粗使。等级最低的洒扫侍女,虽在内院,却难见主子真容,终日与灰尘污垢为伍。还有一种叫做“门槛外”的仆役,分配了主子院落,负责打扫院子、喂鸟浇水、烧火传话,给老嬷嬷们打下手,顺带学习规矩,却是连屋阶都难踏入。
侍女青春年少时最是体面,多在主子近前做些精细活计。一旦年纪渐长未嫁,或嫁人后仍回府当差,便成了嬷嬷。她们的等级也分高低:地位最高的是掌事嬷嬷,往往执掌采买、厨房、库房等油水或紧要之处;引教嬷嬷次之,负责教导新来的小侍女或伺候公子小姐。 再下一等是有一技之长的嬷嬷,如厨娘、绣娘,虽不掌权,但因手艺吃香,月钱待遇至少也是二等。这些都是体面的嬷嬷。至于最底层则是专司洒扫、倒夜香等脏活累活的杂役嬷嬷……
精疲力竭的和子回到暂居的小院,腹中那点食物似乎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见元嬷嬷在,便问:“嬷嬷,那半石米?”
元嬷嬷笑眯眯道:“正熬着香甜的八宝粥,姑娘要不要尝尝?”
车和子却从妆匣底层的攒花拜盒里摸出一百铜板,塞给元嬷嬷:“好嬷嬷,劳您跑一趟,去隔壁街给我买两份热乎的甜糕!要顶甜的那种!余下的,嬷嬷打点酒暖暖身子。”
元嬷嬷将铜板揣进袖袋,摇头笑道:“姑娘还是把心思用在多吃长身体上,酒嘛……”她忙招呼小萍伺候车和子歇晌,自己赶紧出门买糕。
车和子刚沾着枕头,困意才涌上来,纱帐猛地被掀起!元嬷嬷急切的呼唤响起:“姑娘!快醒醒!蔡夫人派人急召!”
“姑娘!快醒醒啊……”元嬷嬷几乎是喊了起来。
车和子迷迷瞪瞪睁开一条缝,含糊应道:“好嬷嬷……难得歇口气……让我睡……”说完便拉过被子蒙住头。
“姑娘!”元嬷嬷一把掀开被子,语气又快又急,“是将军!是将军让蔡夫人传你去严下堂议事!快起来梳妆!”
一听是沈凯之传唤,车和子只得挣扎坐起。瞥见桌上元嬷嬷刚买回还冒着热气的甜糕,她却一口都没来得及吃。沈凯之院里的赵押班已在门外不耐烦地催促,车和子只得强打精神,匆匆赶往严下堂。
严下堂院落森严,守卫肃立。 车和子心中念头纷飞:他为何突然见我?难不成……莫非沈凯之动了纳我为妾的心思?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发冷。
若真如此……她心思电转,忽生一计。眼看就要进仪门,她猛地抬手,几下便将梳好的云鬓揉得蓬松散乱!又把唇上的胭脂狠劲抹开,用手指胡乱往脸颊两边一蹭,顿时一张脸如同花猫般糊着 胭脂如揉碎的花汁在脸上晕开 ——她要扮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心中自付:沈凯之便是再心急,对着这般尊容,总下不去口吧?
顶着这副“尊容”踏进堂内,门口的侍女先是一愣,随即惊讶地瞪大眼:这位姑娘去见将军,怎敢如此模样?蔡夫人也吓了一跳,以为和子午觉睡昏了头忘了梳洗。她按下讶异,开门见山:“听说你在陈府有过管家阅历,夫人与将军有意让你管理北院事务。”
车和子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原来不是纳妾!但随即涌上的是另一番憋闷。蔡夫人还笑着打趣道:“陈府可是千人之家,想必姑娘是能胜任的?”
车和子内心几乎呕血:当年管的是车府本家,她一声令下,十几位婆子谁敢不从?如今以沈家一个“押班”的低微身份去管住满院人精?怕是连三等小丫头也支使不动!她连声推拒:“我年纪还小,哪里会管家?北院事务繁杂,自有夫人们……”
“无妨。”蔡夫人转向沈凯之,笑意盈盈,“将军意下如何?”
沈凯之打量着车和子:虽穿了新做的襦裙,显出少女的伶俐可爱,可那糊得乱七八糟的妆容……真是白糟蹋了上好的胭脂!看来在杨夫人管教下,脾气是收敛了,但离温婉娴熟还差得远。沉吟片刻,沈凯之发话了:“让她历练着试试也好。挑两人帮她,一个要识字懂账的,一个要老实服帖的,左右帮着些便好。”这算是同意了,也是教她御下之道。
车和子心道:管家?天哪,饶了我吧!当初管家那会儿,十二个时辰得有十一个半时辰被气得头顶冒烟!
眼看和子还在腹诽,沈凯之已对蔡夫人吩咐:“文锦,告诉陶夫人,让她抽空点拨一下和子管家的规矩和窍门。月钱嘛……给她每月再加二两银子一吊钱。”
车和子一听,登时如遭雷击。加钱是好事,可若要以管家为代价……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她多想当场拒绝。
蔡夫人目的达成,满面春风:“那好。我这就派人去北院,为车姑娘好好收拾一间清雅院落出来,方便姑娘日后理事居住。”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车和子摇头的余地?
车和子只得硬着头皮,屈膝应下这份烫手山芋,起身去寻陶夫人讨教那“管家规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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