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亮,车和子便遣元嬷嬷将曹惠儿唤了来。
王押班目光落在惠儿身上:身形单薄,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面容虽算清秀,面色却微微泛黄,显出几分长期饥馑的气色。
“她叫曹惠儿,读过书,识得字。让她来我身边做侍女如何?”车和子有意突出惠儿的优点。在沈家,能成为年轻主子身边的贴身侍女,是一份体面差事;若还识字,自然更添砝码。
王押班审视着惠儿,问道:“曹姑娘是何来历?”
惠儿垂首低声道:“小女建康人氏,祖籍徐州。”
王押班眼神锐利,直觉她并非官宦闺秀,进一步追问:“问你父兄现居何职?”
惠儿身子微颤,声音更低:“家父……是行商的。”
王押班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如今的沈家,连尚书家的女儿也在杨夫人身边打下手,一个商贾之女,怎能入她的眼?她转向车和子,语气带着规劝:“车姑娘要挑人,何不选个诗书门第出来的?挑个小商小贩家的女儿,未免……有失体统。”
车和子忙解释:“王押班误会了,惠儿家并非小商贩。她家在金陵城中的绸缎老铺,也是颇有声名的。”
王押班不为所动:“商籍终是平民,又未曾在高门大户里学过规矩。姑娘若要体面周全,还是从那几家得脸的世仆家中挑两个伶俐的为是。夫人已定下,姑娘两个侍女的月钱各一吊,这人选,总不好太过随意。”
车和子心知自己虽有挑选侍女的名义,决定权却有限,但她仍不甘放弃:“商贾之女也有其长处。惠儿能识文断字,更擅管账。她虽非大家闺秀,也是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性子温顺,最是知礼守矩。”
王押班不置可否,示意旁边小丫头取来一本厚厚的蓝布面旧账册,递到惠儿面前:“若真如车大姑娘所言,你既会做账,日后在姑娘身边帮衬倒也不差。”她看着惠儿,语调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惠儿姑娘,把昨日的出入账目,念给车大姑娘听听。”
惠儿双手颤抖着接过账册,指关节用力得发白。她翻开沉重的册页,目光在密集的墨迹上慌乱地游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仿佛凝固。寂静中,只听得见惠儿急促的呼吸和她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她喉咙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未能发出。
王押班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惠儿姑娘,你当真识字?”
惠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王押班看也不看她,只对和子微微侧身,声音压得更低:“车大姑娘,您心思纯善,见惯了贵人,不识这些小门户的手段。对她们……还得多留个心眼才是。”
车和子看到此处,也知事不可为,王押班断不会允许惠儿占这个侍女的位子。她暗叹口气,转圜道:“小萍跟我日子不短了,做事还算勤勉。她的月钱……可否也涨到一吊?”
王押班点头:“此事夫人已有安排,正要给小萍涨上去。”
车和子趁势从袖中取出一锭小银塞给王押班,低声道:“如此……惠儿的三百文钱,我私下出了。就让她暂为我的‘私身’,您看如何?”所谓私身,乃沈家有些脸面的嬷嬷或大丫头常备的私人仆役,月钱衣食概由主人自付,与府中无涉。眼下惠儿还未分配住处,以“私身”身份跟着和子,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王押班掂了掂银子,终是点了头:“姑娘既有心,便先这般吧。只是莫要声张。”这是给车和子,也是给她自己留了余地。
时近晌午,才有小丫头进来禀报:“北院几位管事的嬷嬷来了。”
车和子忙让小萍带着失魂落魄的惠儿先去歇息。小萍见惠儿瘦弱可怜的样子,心有不忍道:“看她脸色这样差,想是饿得狠了,我去取些点心来。”她刚转身,却被元嬷嬷一把拦住。
元嬷嬷将小萍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提点:“你这孩子!主子在办正事,跟前要人伺候时才该往前凑。跑腿端茶的杂事,自有新来的顶着。”说着,眼神瞟向一旁局促不安的惠儿。
小萍愣了下,低声道:“我只听姑娘吩咐便是。”话虽如此,她还是转身取出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糕递到惠儿面前,“先垫垫吧。”
惠儿眼眶微红,连声“谢”也说得含糊,几乎是抢过糕点,狼吞虎咽起来,小小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侧厅内,车和子端坐于美人榻上,元嬷嬷侍立在旁。下首,两位管事模样的嬷嬷并肩站着,眼神飘忽不定。
一个面色发黄、身材敦实的婆子上前一步,陪着笑道:“禀姑娘,老奴鲍嬷嬷,管着北院的小厨房。这位是史嬷嬷,专管姑娘们四季衣裳穿用。”她顿了顿,脸上显出无奈,“还有个唐嬷嬷,管着门禁,偏生今日染了风寒,实在起不来身了,特叫老奴代为告罪。”
车和子点点头,轻声问一旁站立的黄婆子(应是府中协调人事的管事):“这三位嬷嬷,月钱都是多少?”
黄婆子如实答:“回姑娘话,月例是一吊钱。”
车和子眉头微蹙——这不合规矩!沈府明例:主子身边得力嬷嬷侍女,月钱最低也是一两起。北院这几位管事嬷嬷,竟只拿二等仆役的一吊钱?她对这三人办事的水准,瞬间不敢抱太大期望。
她面色平静,看向两位嬷嬷:“原来今日是鲍嬷嬷和史嬷嬷二位管事。请坐。”心中暗忖:能来两人,已是意外之“喜”了。
两位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察觉眼前这位管家姑娘年纪太轻,加之北院素来清冷难管,轻视之心更甚。鲍嬷嬷圆胖的脸上堆满笑容,一坐下便诉苦:“哎哟,姑娘您是不知道!咱们北院姑娘们的口粮份例虽是按人头拨的,可……可如今连像样的鲜菜叶子都难寻呐!老婆子我,只能豁出这张老脸,到其他各处院子里去央求,才能勉强糊弄上几餐……”她说着,还撩起身上那条带着油污和些许暗红血渍的围裙,似要佐证她的辛劳,“亏得梅小夫人心善,看不过去,私下从自个儿月钱里挤出三贯钱给老奴……让老奴好歹能去市集上买点救急。”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想让车和子也掏点“贴补”。车和子只当没听懂,转向一直冷着脸不语的史嬷嬷:“史嬷嬷管着衣裳,如今眼看入冬,姑娘们的冬衣预备得如何了?南边来的姑娘们,没厚实冬衣可不行。”
“哼!”史嬷嬷冷哼一声,双手枯瘦的手指交叠放在膝上,面色愈加刻薄,“姑娘还是莫要提这冬衣的事了!先前给她们做那几套秋衫的裁缝工钱,还是老婆子我掏腰包垫上的!您说,这冬衣所需的面料、里子、厚实的棉絮,哪一样不是钱?工本费又从哪里出?”她斜睨了鲍嬷嬷一眼。
鲍嬷嬷立刻接口,打着圆场却又满是无奈:“按府里的规矩,下等仆役一年也就配一套春秋衣,冬衣更是两年才一换。咱北院的姑娘们已是托夫人恩典格外开恩,允了做冬衣。可这钱……唉!姑娘您新来管家,可要好好谋划谋划。要是办砸了,夫人怪罪下来,说咱们老奴办事不力事小,若是损了姑娘您的管家体面,那可就……”她话没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事儿办不好,就是车和子无能。
车和子心中冷笑:这分明是逼迫自己像梅下雪一样“补贴”公费。她面上不显,话锋一转:“三位管事,还差一位唐嬷嬷没来?”
鲍嬷嬷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是是是,唐姐姐今日是真病得厉害……哦哟!”她突然拍了下自己油亮的额头,一脸夸张的懊恼,“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竟把姑娘的午饭给误了!这可如何是好!”
史嬷嬷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搭腔:“姑娘的份例菜肉还锁在夫人院里的库房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鲍嬷嬷就是现变,也变不出姑娘的饭食呀。”
鲍嬷嬷立刻显出忠心的模样:“这怎么使得!车大姑娘第一日来管家,哪能让您饿肚子!这样吧,老婆子我自掏腰包,赶紧去外头给您买点好吃的点心垫垫?”
车和子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终于淡淡开口:“不必劳烦二位嬷嬷操心了。时候不早,今日劳烦二位辛苦走这一趟。日后北院诸事,还请三位嬷嬷多多指点,和子感激不尽。”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鲍嬷嬷和史嬷嬷对视一眼,脸上假笑未退,又说了两句套话便告退。王押班与黄婆子见人散去,也前后脚离开了。
待人都走远,一直冷眼旁观的夏姐才叉着腰抱怨起来:“好嘛!下马威一个接一个,连顿饭都算计着不给姑娘备!这北院真够瞧的!”
元嬷嬷却默不作声地从角落里提来一个盖着棉布的大食盒,手脚麻利地将里面几样尚冒着热气的菜肴摆上桌:切得厚实的羊肉脯,酱色油亮的肘子,还有一尾糖醋鱼并几碟清爽酱菜。
“急什么!”元嬷嬷瞪了夏姐一眼,皱纹里带着老谋深算的笑意,“老婆子就知道那几个老货会来这一手,早就防着她们这招饿主子的把戏!”她说着,便着手分派饭菜,“夏姐,小萍,快吃些。惠儿姑娘,给,拿个热乎的酸馅包子。”递包子时,特意挑了个大的。
车和子拿起筷子,看着满桌食物,却苦笑道:“照这般看,我这往后用膳,怕是要天天都从夫人院中‘偷渡’来了?”
小萍也叹气道:“岂不是要我天天跑腿去领饭?路又那么远……”她眼睛忽然一亮,“要不咱们去陶夫人院里领?那边近多了!”
“哈哈哈……”元嬷嬷和夏姐都被她的天真逗乐了。
饭毕,众人各自安顿。元嬷嬷和夏姐住东厢房。小萍和惠儿被分到了西厢房。惠儿抱着单薄的被褥进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连张多余的床榻也没有。小萍往自己的床铺里挪了挪:“夜里冷,你先跟我挤挤吧?明日我再让嬷嬷想法子给你弄张矮榻来。”
惠儿摇摇头,默默把被褥铺在墙角一块尚算干净的青砖地上,声音低低的:“这里……已经很好了,没有风。”比她那破旧的家强得多。
小萍心直口快:“这怎么能行?连个正经铺都没有,连姑娘以前……”
“惠儿!”车和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小萍的话。她闪身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套自己平日穿着的素色罗裙,“你和小萍今晚睡我屋里去。”她不由分说地把裙子塞给惠儿,“快,你换上这身衣服。”
惠儿惊愕地抱着裙子,不知所措:“和子……姑娘?您这是要……?”
“我想亲眼看看这北院,到底是什么光景。”车和子眼中闪动着决然的光。她深知,若是以管家姑娘的身份巡视,看到的不过是别人想让她看的。唯有扮作底层小丫头,才能探到实情。与惠儿身形相仿,又生面孔,正是最好的人选。她利索地换上惠儿带来的那身粗布旧衣,催促道:“快换!你们俩先去我屋里歇着,记得把灯熄了,给人感觉我睡下了。”
惠儿和小萍虽满心疑惑,还是依言照办,抱着自己的东西悄悄溜进了车和子那间布置得较为舒适的主屋,很快熄灭了灯火。
夜深无月,唯有廊下几点灯笼透出昏黄微光。车和子——此刻已是“惠儿”装扮,低着头,尽量避开主道,朝着白日里打听到的三位管事嬷嬷住处摸索过去。
一路行来,更显北院空寂荒疏。她方向感不差,但终是不熟悉路,正茫然间,忽见左前方一间低矮厢房的窗棂纸上,透出一豆昏黄摇曳的灯火,还隐隐传出极轻微的说话声。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在有些剥落的木门上轻轻叩响,模仿着惠儿的腔调低声道:“好姐姐,我……我好像迷路了,能问个路吗?”
里面寂静了一瞬,才有怯怯的女声回应:“进……进来吧。”
车和子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汗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室内狭小,一盏小小的油灯放在正中缺了一角的矮桌上,灯芯短得可怜,灯光昏暗得仅能照亮尺许方圆。灯下,围着六七个骨瘦如柴的少女,正小心翼翼地分食着三个干硬的粗面饼。
她们一见有人进来,看清是和她们一样打扮的粗使丫头模样,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迅速将饼子藏到身后,眼中满是警惕和防备——那是最饥饿时对食物的本能保护。
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少女,将嘴里那一点点饼艰难咽下,戒备地看着“惠儿”:“我们……我们就分到这三个饼……不能再匀了……”
车和子心头猛地一沉,强压下震惊,连忙摆摆手,声音放得更温和:“好姐姐们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饼的。我只是……只是想问问管事嬷嬷们住哪边?我有点事……”
少女们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目光齐齐投向黑暗深处西面的连廊。还是那个年纪稍大的少女,指着方向小声道:“那边……最亮的那排连着的房子就是。不过……”她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无奈,“你找她们做甚?千万别去和她们理论……”
“是啊,那些婆子心肠最是黑……”另一个更小的女孩喑哑地接话,声音带着哭腔,“我前几日就问了句这个月的口粮什么时候发,鲍嬷嬷就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还掐了我好几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车和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默默记下这几位少女的面容,低声道了谢:“谢谢姐姐们指路。”转身走向那黑暗的连廊。
越往西走,光线越明亮起来。靠近连廊尽头那几间宽敞的下房,几支粗壮的大蜡烛在房中亮着,将雕花的窗棂映得如同白昼,里面还隐隐传出压低的谈笑声——与刚才那间昏暗小屋里抢饼的少女们,仿佛在两个世界。
车和子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隐入墙角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地投向那片灯火通明之地——那正是鲍嬷嬷、史嬷嬷、唐嬷嬷这三根“顶梁柱”的居所。
车姐姐开始辛苦的管家之路了。
打工人的悲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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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管事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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