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仿佛是魇住了。
她整日恹恹,仿佛抽离了魂灵,对周遭一切毫无兴致。若说病态,却又非寻常病症,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无声无息地将她耗空。
最是难熬的,是那漫漫长夜。她惊恐地瞪大双眼,强迫自己沉入无边的清醒—— 不敢阖目。
一旦沉入睡眠,噩梦便如附骨之疽,骤然袭来:
无垠的晦暗中,一道纤细的青影总在前方飘忽。
“慧娘!”
她拼尽全力追逐,声嘶力竭,脚却像灌了铅般沉重。那道熟悉的身影明明咫尺之间,却永远触不可及。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从深渊中探出,死死拖曳住她的脚步,将她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身影融入黑暗……
“慧娘——!”
梦境深处绝望的呼喊,常常撕裂现实的寂静,惊得元嬷嬷彻夜难眠。慧娘的死,已非单纯悲痛,而是化作了梦魇,将她的心魄生生撕开,那痛楚直钻入骨髓。
五月的暑气开始蒸腾,比烈日更炽盛的,是沈家门前车水马龙的“盛况”——攀附权贵的车马人流几乎堵塞水榭通途。府库早已层层叠叠,金银器皿,贡缎皮草……
府内赏赐亦如流水。杨夫人为显恩惠,特意拣选出一百匹不甚喜爱的彩绸彩纱,分给各院押班、大侍女做夏衣,令她们亲至正香堂挑选。
满室锦绣映入眼帘,莺声燕语顿起,众女子个个喜形于色,纷纷向端坐上首的杨夫人屈膝谢恩。
“这水红色的娇嫩可人!”
“天蓝的最是清爽!”
“依我看,还是这碧水青更显雅致!”
众人议论纷纷,挑选得热火朝天。唯独车和子,默立一旁,木然如一尊失魂的雕塑。纵然腮上敷了薄薄胭脂,也掩盖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触目惊心的惨白。
杨夫人目光掠过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和子,可是这些料子都瞧不上眼?要不要命人另取些库里的好缎来,你细细选过?”
车和子强扯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声音飘忽:“夫人说笑了。我在等着姐姐们挑剩了……在挑。”她只想快些拿上两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喧闹。
一步刚迈出,眼前骤然天旋地转!
浓墨般的黑暗毫无预警地吞噬了她……
和子身子一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这丫头怎么回事?”杨夫人眉头蹙起,立命身侧王押班执笔写帖,遣人飞马入宫请太医。
须臾,一位姓羊的老太医匆匆赶到。他在太医院当值二十余载,虽非圣手名医,却也未曾有过大的差池。望闻问切近半个时辰,羊太医捋着胡须,竟是满面困惑——脉象浮浮沉沉,却无实症可循!
旁观的元嬷嬷急道:“姑娘近来茶饭不思,夏日里懒怠进膳的也是常情……莫不是,中了暑气?”
羊太医闻言,似寻得一丝托词,忙回禀杨夫人:“夫人明鉴,小娘子此状,大抵是暑热侵体,虚乏所致。可投些姜桂附子温中祛寒。”
杨夫人略一颔首,打赏放行,又开了条子让元嬷嬷去库房取药。
连服三五日汤药,那姜桂附子的辛热之气非但未能驱散车和子的阴霾,反将她仅存的气力也一并熬尽,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萎靡枯槁。
消息终是惊动了沈凯之。他素来不喜拖泥带水,更怕小病熬成大患,便命陶夫人再下一帖,重请太医院中素有清名的叶老御医。
叶太医手段老到,细察眼底未见暑毒白翳,指下脉息虽弱却也平稳,断非中暑之状。可这和子面色蜡黄、气息奄奄,分明是沉疴之态!思及高门内帏,不由得想到“情”字害人。他觑了觑周围,压低嗓音试探道:“姑娘心绪郁结,可是……有所牵念?”
车和子枯寂的眸子微微一动,竟是点了点头。
——那无尽的牵念,便是慧娘冰冷的尸骸与无解的责问,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叶太医自以为了然于心,捻须沉声道:“小小年纪,莫让这相思意坏了根基。若真是念着哪个……不妨禀明了夫人。心事既了,病根或可自除。”
“我想的不是男人!”车和子回答得斩钉截铁,异常干脆,反倒让叶太医愕然。
他只得转而详询元嬷嬷。元嬷嬷喟叹不已,将这亡国贵女落入权臣府邸的前因后果细说一遍。叶太医听罢,心下雪亮,暗道:“哪里是情债,分明是国破家亡,故交凋零的蚀骨之痛!”但他深知这话万不可宣之于口,尤其对那刚受封赏、位极人臣的沈国公。
“咳,”叶太医清了清嗓子,斟酌道,“老朽所见,姑娘此症确有几分暑热难消,又兼离乡日久,水土违和,内外交感,致使元气耗损。须以温和之剂调养,辅以宁神静气为要。”遂提笔开了方子,字字皆是安稳心神的路数,回明陶夫人交差。
陶夫人心照不宣,厚赏叶太医,立命嬷嬷按方配药送到车和子院中。药喝下五六日,僵硬的躯壳仿佛被撬开一丝缝隙,竟能吃下些清粥小菜,也能偶尔昏沉片刻。
众人皆以为曙光乍现,暗松了口气。
怎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变故再生。
雨声淅沥中沉眠的车和子,忽然惊觉置身于一片恢弘梵境——巍峨金佛高踞莲台,千手千眼,垂目俯瞰。巨大的压迫感让渺小的她几乎窒息。
她不敬香,不拜佛。
惶然转身,目光骤然凝固!
是慧娘!
那身影比她记忆中单薄太多,青衫紧贴身躯,衣袂犹带淋漓水渍。那双曾盛满江南春水的眼眸,如今只剩绝望的寒潭:
“和子……为何不与我们同走……”
“为何……抛下我们……”
“为何……”
声声泣血!
轰隆——!
地动山摇,佛像悲悯的面容瞬间撕裂!整座宝殿仿佛怒号的巨兽,椽柱裹着烟尘劈头砸落!
“啊啊啊——!”
凄厉的惨呼刺破雨夜。元嬷嬷冲进来时,只见车和子蜷缩榻上,浑身汗透如刚从水里捞起。那双刚睁开片刻便又圆睁的眼睛里,只余下纯粹的恐惧深渊。
此后再无宁日。
她彻底拒绝睡眠,整夜整夜枯睁双眼,像一截风干的枯木。勉强吞咽下的任何东西,很快便尽数呕出。脸颊迅速凹陷下去,蜡黄的底色被灰败笼罩,似油尽灯枯。
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被无形的恶鬼折磨至此,令人悚然。陶夫人见状,思忖医药罔效,或当另辟蹊径。遂对杨夫人道:“夫人,此症蹊跷,恐非药石能医。不若……请方外之人看看?”
沈凯之向来嗤笑神佛,更不信精怪作祟。但爱将如此情形,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允了陶夫人的提议。
长福寺那位形容枯瘦的老僧被延请入府。他踏入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厢房,看着榻上那具形销骨立的少女躯壳,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悲悯。
“小施主,”他的声音低沉如古井,“你在……怕什么?”
车和子猛地抬起眼,那眼神空洞而尖锐,像碎裂的琉璃:“我……中邪了。” 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老僧枯井无波。其他闻讯而来的夫人们却面有戚戚——若非邪祟,怎能把一个鲜活姑娘吸成空壳?昔日她虽命途多舛,却也灵动跳脱啊。
沈凯之挥退旁人,直问道:“大师,她身上……真有秽物?”
老僧双手合十,垂目淡笑:“国公明察。小施主身畔清朗,并无邪秽。有‘物’者,缚于其心,非在躯壳。”
“心?”沈凯之目光锐利如刀锋,沉思良久,豁然转身对杨夫人道:“若真如此,府中喧嚣杂沓,于她养病实在不宜!即刻寻一处僻静的庄子,将她挪去静养!”
杨夫人恍然:“此事是我思虑不周,竟叫将军劳心点破!”
陶夫人立即接道:“庄上好!府里如今人多事杂,浊气扰人。乡下地气清,也清净,或能养住她的气。”
陶夫人办事利落,很快选定一处西面田庄。她更细密叮嘱:车和子所有惯用之物、细软铺盖务必带去,日常食饮药材更需谨慎,由下人自府中专人处支领,两日一送,不得假手庄户。
临行前,众人皆有馈赠:陶夫人暗交元嬷嬷五十两银以备不时之需;刘夫人赠厚实衾褥;张夫人、梅小夫人等各赠新制衣衫。元嬷嬷指挥仆役,装了满满两大车行囊。
启程那日,天刚泛起蟹壳青。车和子已无力自行,是被仆妇抱着送上马车的。她蜷缩在锦缎软垫中,颅脑深处是翻江倒海的胀痛。困意如同粘稠的淤泥,却依旧无法将她拖入那布满荆棘的睡境。夏姐——这位杨夫人新指派的管事大侍女,领着仆役打头阵,赶往庄上清扫布置。
马车颠簸行过五十余里尘土飞扬的乡道,终抵沈家田庄。虽只是普通农庄,庄头田老伯得令不敢怠慢,早早与儿子田甲候在庄口,将自家最好的院舍腾空出来。
远远望见车驾停稳,田甲目光灼灼地紧盯下车的侍女——见夏姐绸衫银饰,眉眼风流,先入为主以为是那位“病弱小姐”,慌忙上前行了大礼,恭敬道:“姑娘一路辛苦!小的备下了清凉的青草腐、酸梅汤,请姑娘尝尝,去去暑气……”
夏姐看着这高大憨厚的农家青年,又见他虽粗布短褐却也身材挺拔、面貌周正,不似寻常田舍汉,不觉噗嗤一笑,眼波微转道:“小哥倒是有心了。不过姑娘身子娇弱,尚在路上,估摸着还需一个时辰方到。庄上的饭食可备齐?”她本想申明府中规矩,转念记起还需料理屋子,便唤了田家媳妇带路安置。
田甲愣在当场,望着夏姐背影,憨厚的脸上竟浮起一阵红晕,直勾勾瞧得有些痴了。
田家小院已收拾得纤尘不染。田家媳妇殷勤地掀帘道:“乡下粗陋,委屈贵人了。”
夏姐环顾简朴屋舍,秀眉微蹙:“劳烦主人家,将屋里的铺盖、幔帐都收起来吧。姑娘用惯自己的。”待一应杂物清空,她立刻指挥小萍、李嬷嬷布置:锦缎被褥铺陈,素纱幔帐垂落,转眼将这农舍妆点出富贵气。
“姑娘的饮食汤药万不可用庄上的粗食,”她对两位负责跑腿的嬷嬷厉色叮嘱,“按时回府领取,务必仔细!”
暮色四合之时,车和子终于被扶下马车。灯火昏黄处,嬷嬷早备好了温热的粳米清粥。她只勉强啜了两口,便再无力气。
躺倒在勉强柔软的床榻上,睁着双眼望着屋顶。
身体的疲乏如潮水汹涌。
神志却像绷紧的弓弦。
依旧不敢闭眼。
那无边的恐惧,并未因远遁乡野而稍减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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