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沈府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轰然闭拢,将门外最后几位手捧贺礼、懊恼迟到的洛阳权贵彻底隔绝。府内,却是华光璀璨。
八角宫灯高悬梁下,洒下明晃晃的金辉,照亮沈家今日真正的金碧辉煌——那份新晋庆国公的无上尊荣。
沈凯之独坐主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跳跃的灯火,火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荣耀。
这两个沉甸甸的字,他已亲手摘下,戴在头顶。今日,大周圣人韩淼亲临朝堂,将紫金绶带系于他身。韩淼,年近花甲,这位曾母族微贱、默默无闻的皇子,于乱世烽火中,凭铁腕与军权登临九五。而沈凯之,自韩淼尚是龙潜之时、那个被权力中心遗忘的“大王”起,便一路追随,披肝沥胆二十余载。
平内寇、御漠北、定南方……沈凯之为他的主君流了多少血,受过多少伤,此刻都已铸成他身下这国公尊位。
圣旨所书,煌煌在目:平南行营副元帅、上将军沈凯之,功勋卓著,册庆国公,加太尉,开府仪同三司,爵位世袭罔替。妻杨氏,封庆国夫人。长子沈浩,封夷陵郡侯。赐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缣五万匹,奴仆三百。
这些赏赐,与他自南陈搜罗的泼天财富相比,不过九牛一毛。他的手指拂过腰间的金带,身上这袭象征人臣极致的紫袍——登峰造极,夫复何求?
身旁,杨夫人身着大青色一品夫人礼服,雍容端丽,凤冠上的明珠流转着光华。她微微侧首,低声道:“德妃姐姐刚托人与我说,圣人原本要在德林殿为你大摆宫宴,怎就推拒了?”杨夫人之姐,正是圣人韩淼的德妃,亦是雍王韩桢的生母。
宫中盛宴,皇家礼遇。沈凯之却以“战事初歇,不宜铺张”为由,深深婉拒。世人皆知,那不过是他不愿踏入那座华丽牢笼的托词。
“外面的风光,岂比得上家里的自在?”沈凯之回答妻子,声音低沉。庆功宫宴的主角,从来都只能是韩淼这位九五之尊。君与臣之间,那道名为“纲常”的鸿沟,他比谁都明白。
虽称“家宴”,严下堂前厅亦只摆了五席,但红烛映照,觥筹交错。厅外廊下则更为拥挤,长长的流水席,喧闹声一直延伸到仪门之外。
车和子步履虚浮地穿过二门,几乎撞上桌角。刚勉强站稳,便听梅下雪的声音唤她:“和子,这边来!”旋即被拉入中央席间。
梅下雪已饮了几杯,脸颊微醺,知和子年小却贪杯,便执壶为她满满斟上温热的酒:“暖暖身子,莫伤了胃。”
车和子木然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辛辣刺喉,却浇不熄心头那彻骨的冰凉。侍女见她落座,忙又在她面前添了几道精致的珍馐。面对满目佳肴,她却连举起筷子的力气都无。
一室华彩盛宴,与她满心哀恸,如同冰炭难容。
梅下雪试图引开她心思,示意厅内换衣更毕、正鱼贯而入的夫人们:“将军的几位小夫人,连带我,共五位。瞧,有朝廷册封的夫人们来了。”此刻厅内主位之上,唯沈凯之、杨夫人及其子沈浩。
侍婢提灯引路,六位盛装夫人次第而入。领头的刘夫人身着大红色遍地金大袖袍,艳丽夺目。陶夫人与蔡夫人紧随其后,着碧绿大袖。余者皆着浅青小袖礼服。众人先至主位前行礼,国公妾室等级分明:刘夫人因出身与军功获破格册封正五品郡君,地位超然,按品着红袍;余者着品级对应之色。
“这礼服,怕还没姐姐们平日的衣裳贵重,”梅下雪悄声对车和子道,“今儿穿,只图个体面罢了。”
礼毕,众人依序落座:左右首位分别是刘夫人、陶夫人;左右次位则是蔡夫人与周夫人;左右末位陈夫人与张夫人。
蔡夫人率先举杯,满面春风:“妾敬贺国公爷与夫人,千秋荣光!”她执掌沈府内务,风光无限,言辞也分外得体。
沈凯之夫妇含笑饮下。杨夫人转而对儿子道:“浩儿,陶夫人是难得的才女,学识渊博,你务必虚心求教。”
“……是。”沈浩拖长了调子应下,眼睛却已在瞟别处。
杨夫人又向刘夫人道:“也让仆叙过来,同浩儿一处进学,正好是个伴。”
刘夫人一袭汉装,发髻高盘,却掩不住深邃的五官与雪白肌肤——这是位来自漠北王庭、拥有草原之力的女子。她曾为颜茶部汗长子之妻,部族败亡后携幼子被俘入周,后改嫁沈凯之。此时,她神色复杂地举杯回敬:“夫人好意心领了。只怕我儿愚钝,耽误了公子的功课。”
沈浩正撇着嘴:“那小子!连赛马都不肯陪我,跟他一道念书,岂不闷死?”
杨夫人无奈,挥手道:“你既坐不住,出去玩吧。”沈浩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席间渐酣,张夫人乘兴献歌一曲,赢得满堂彩,却引得一旁的陈夫人暗自咬牙。夫人们渐渐忘却尊卑有序,纷纷离席互敬,酒意蒸腾,人人面酣耳热。
沈浩终于在席间寻到了车和子。见她一身云锦所制的松花色上襦配双色间裙,虽是朴素款式,衣料却贵气逼人,心道:“总算穿了件像样的……否则外人还以为沈家苛待你。”他凑近她桌旁问:“去哪儿玩了?怎么才来?”
车和子始终低垂着头,面色苍白如纸,怏怏毫无生气,仿佛生了重病。
沈浩只以为她还在为上次禁足的事不快,咧嘴笑道:“那点小事,犯不着难过!老头子不光禁足咱们,那些夫人姨娘不也被他关过……”
车和子沉默不语。
看着她不顶嘴的样子,沈浩反倒觉得有几分顺眼可爱,便自顾自唠叨:“如今解了禁,别总闷在屋里!咱府上多得是年纪相仿的姐妹,像国娘、小迎、三三妹妹,都很有趣。怕她们欺负你?没事儿,我罩着你!周夫人院里也有好玩的姑娘……”
他喋喋不休,字字句句却如隔着一层厚纱,车和子充耳不闻。脑海中只盘旋着两个字: 慧娘 ……她们,也曾是慧娘那般美好的少女吧?……可慧娘……慧娘没了……
一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衣襟上。车和子猛地抬起头,打断沈浩:“沈公子,”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我身子实在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沈浩一愣,见她脸色确实难看,脱口而出:“要不我给你请……”
“太医”二字尚未出口,车和子已倏然转身,几乎踉跄着逃出了那片喧嚣。
回到住处,元嬷嬷正候着,低声道:“陶夫人已着人用五十两银子,妥帖安葬了那位姑娘……”她取出那根玉簪,“这簪子,夫人又花了一百两,从当铺赎回来的。”
车和子颤抖着手接过那温凉的玉簪。冰凉的触感却灼得她心口剧痛。“劳烦嬷嬷,”她声音喑哑,“一定替我再谢过陶夫人。这银子……我日后定加倍奉还。”说着,从拜盒中取出一两碎银递过去。
元嬷嬷收下银子,轻叹:“姑娘也请节哀,早早歇了吧。”便匆匆去致谢。
屋内,只余车和子一人。
推开窗,夜空澄澈,繁星璀璨,似冰冷碎钻洒满墨蓝的天幕。
她抬头仰望,一股巨大的悲鸣堵在喉间,无声嘶吼,却无处宣泄,只能化作滚烫的洪流,自眼眶汹涌奔泻。
所有的哀恸、不甘、愤怒与绝望,都在此刻汇聚于她的掌心。
那根失而复得的玉簪,被她紧紧攥住,纤纤五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猛地!
“啪嗒!”
一声微不可闻却又刺破心魄的脆响。
那象征过往、维系情谊的玉簪,在她手心,断成两截。
断簪冰冷,触之生寒。
山河早已倾覆。玉簪再合,也拼不出故国残梦。人死灯灭,纵有万千悔恨,又岂能换你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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