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之日,天光未明。孙灵儿早已梳洗停当,默然端坐于梳妆台前。镜中映着她苍白的容颜,目光空洞地望着木架上那件华丽的青色嫁衣——华美的祥云仙鹤纹样覆满衣料,侍女石黛正仔细地为衣裾熏着沉水香。另一名侍女桔子引着应山县子夫人步入,这位全福夫人是杨夫人特意请来为灵儿梳妆的。
灵儿的贴身侍女平娘新晋了押班之位。她依照习俗,恭敬地向县子夫人奉上一个喜庆的红包。
县子夫人含笑收下,却回赠了一个更为厚实的荷包:“能为夫人梳妆,是老身毕生的荣幸。”她打开随身带来的紫檀木多层妆奁,取出一把光润的玳瑁梳,一面轻柔地为灵儿梳理着如瀑青丝,一面唱起古老的梳头吉言:
一梳梳到头,富贵荣华永不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无灾身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多福享高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齐眉共白头;
二梳梳到尾,比翼连理并肩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相随。
“姑娘定是福泽绵长,儿孙绕膝的好命格。”县子夫人道完吉祥话,目光投向一旁沉默伴坐的车和子——她作为灵儿的伴娘,却神情落寞地依在椅中。“都说车大姑娘最是伶俐健谈,今日怎这般安静?”
自从灵儿即将出嫁的消息传来,车和子心中便似压了巨石,沉郁难解。任凭县子夫人如何寒暄,她都垂眸不语,气氛一时僵住。灵儿见状,只得勉力解围,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笑意:“十四五岁小新娘,二十七八老阿娘。女儿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闺阁,嫁做人妇的。”
妆成鬓匀,灵儿在搀扶下披上那袭华贵的青色嫁衣,坐进了八抬大红喜轿。一时间,喧天的唢呐锣鼓声响彻庭院,仪仗浩荡地将她从严整的北院抬往府邸中心的正香堂。她的新房,便安置在正香堂西侧院。
庭院早已张灯结彩,朱红一片。见喜轿稳稳停在仪门前,三个彩立刻催促和子:“和子!快去请新娘子下轿!”
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车和子深吸一口气,上前缓缓掀开轿帘。只见盛装的灵儿端坐其中,满头珠翠耀眼夺目,双手紧紧抱着象征平安的宝瓶。在和子的搀扶下,灵儿款步踏出花轿。三个彩立刻抓起五谷米粒,兴高采烈地朝着新人抛撒,口诵吉祥:“五谷丰登!五福临门!五子登科!”纷扬的谷粒不少噼啪打在和子身上。
和子扶着孙灵儿,一步一步跨过驱邪避祟的火盆,又小心翼翼地跨过寓意安稳平顺的马鞍。按照古礼,接下来该是新郎官向天、地、新人射出三支红箭,祈愿乾坤安定、福祚绵长。然而,灵儿只是妾室,并非正妻,不配得到新郎官任何象征性的承诺。
这个庄严的仪式,被无声地省略了。
至于三叩九拜的堂前之礼,结发合卺的夫妻盟誓,更是与灵儿无关。没有三媒六聘的郑重托付,更没有祭告天地的庄严结合。一纸冰冷的纳妾文书,便将这位前朝宰相的孙女,永远钉在了沈凯之妾室的烙印上。而此刻,这场婚礼的主角——沈凯之,却仍未露面。
和子将灵儿送入洞房,她的伴娘之责便算完结。然而,自灵儿踏出轿门那一刻起,和子的心口便像被钝器反复捶打,闷痛难忍,仿佛有鲜活的血液正从心头无声滴落。
灵儿,这个如花苞初绽、满含希望的少女,本应有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可仅一顶花轿,一袭嫁衣,便将昨日的闺中女儿,骤然变作今日的深宅妇人。从此刻起,灵儿此生便只能依附“沈凯之妾室”的身份而活,如同一道永生无法挣脱的冰冷枷锁。
这幕景象,像一个残酷而清晰的预言,**裸地映照着车和子的未来。今日是灵儿身着嫁衣踏入沈家深宅,那么明日,是否就该轮到自己?
“和子!”三个彩的声音将和子从冰冷的思绪中惊醒,她们嬉笑着拉扯她,“新娘子躲房去了,你这个伴娘可不能溜!来来来,我们闹伴娘!”三个彩一边笑着,一边依着闹伴娘的旧俗动手:一人拔下和子发间一支金簪,一人解走了她腰间的玉佩,还有一人眼疾手快地扯下了她随身的绣花荷包。
和子看到荷包被夺,急切道:“别的随你们,荷包还我!”那里面或许藏着她的心事。
三个彩见她真动了气,连忙将金簪插回她的发髻,玉佩系回腰间,荷包也恭敬奉还。三人交换个眼神,心下了然:“和子定是舍不得灵儿姐姐嫁人做妾,心里难受呢。”便又热络地拉她入宴席,想让她开心些。
可车和子哪有半分喜色?巨大的悲哀堵在胸口,憋闷得几乎窒息。她想大哭一场,泪水却在眼眶干涸。
钱琼瑛见她失魂落魄,轻轻将人揽入怀中,低低叹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白居易《太行路》)
车和子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钱琼瑛温暖的怀抱。终于,滚烫的泪水无声汹涌而出。她不敢哭出声,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灵儿的命运,就是她清晰可见的明日。究竟是她在步灵儿的后尘,还是灵儿此刻正替她承受着那注定的苦痛?界限已然模糊。
钱琼瑛只是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无声地给予这个脆弱少女片刻的庇护与安慰。
宴席过半,沈凯之才一身常服姗姗而来。三个彩立刻凑到和子耳边,神秘兮兮地低语:“听前头嬷嬷说,将军刚才……已经与灵儿姐姐行过房了……”
众人正欲堆笑上前道贺,却见沈凯之面色铁青,毫无新得美人的喜悦,甚至未瞥一眼喧闹的宴席,便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整个庭院瞬间陷入死寂。过了许久,压抑的私语才如潮水般涌起:
“老天……该不会……灵儿姑娘不是完璧之身吧?”
“陈朝来的姑娘啊……谁知道呢?想不到读书人家的女儿也这般不知廉耻……”
这些恶意的揣测如针般刺入车和子耳中。她深知灵儿品性清白,绝非如此!可沈凯之……他为何如此?
正香堂西侧院的新房内,一对龙凤喜烛烧得正旺,跃动的烛光将满室喜庆的朱红映得一片流金。平娘轻轻掀开厚重的红绡帐幔。帐内,灵儿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
王押班沉默地将那张染着落红的素白床单小心取下,仔细叠好放入一个紫檀锦盒中。她坐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姑娘年纪还小,初经人事……不习惯也是难免的。以后……慢慢就好了。”
灵儿双眼失焦,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将鸳鸯戏水的绣枕浸透了大片。车和子与钱琼瑛的脚步声传来,她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失声恸哭:“和子……我好疼啊……”
“疼……真的好疼……”那声音虚弱破碎,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委屈。她挣扎着撑起发颤的身子,死死抱住和子,如同漂泊在惊涛骇浪中的人,紧紧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木。
钱琼瑛低声询问平娘:“灵儿可被责罚?需要金疮药么?”平娘慌忙摇头,只含糊道:“是姑娘……伺候不周,惹将军不快了。”话出口,她瞥见灵儿裸露出的一截皓腕肌肤光洁,并无伤痕,自知失言,立刻噤声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灵儿的抽泣才渐渐微弱,她松开紧抱着和子的手臂,气若游丝地问:“夫人……安歇了么?”
“尚未。”侍女低声回道。
“和子……扶我一把……”灵儿挣扎着想要起身。
沈家规矩森严,无论是夫人还是小夫人,只要是明媒纳娶的妾室,侍寝初夜后,都需去向主母杨夫人“谢恩求赏”。
此刻杨夫人已然知晓,孙灵儿初次侍寝竟因痛楚难忍哭叫出声,惹得沈凯之败兴,草草了事,愤然离去。杨夫人正由侍女服侍着卸妆,门外便传来通报。
车和子几乎是半拖半抱着灵儿,踉跄挪入房中。灵儿双腿绵软无力,整个人如同失去骨骼般挂在她身上。直到杨夫人面前,灵儿才在车和子的勉强支撑下,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如同犯下滔天大错般卑微。
杨夫人端坐镜前,神色淡漠:“规矩虽在,也不必急在这一时。身子要紧,明日再来也无妨。”
灵儿伏在地上,语带哽咽:“灵儿侍奉不周,惹怒将军,求夫人责罚。”
杨夫人轻轻一叹:“女儿家初承雨露,难免生涩不合心意,日子久了便好了。”她目光转向钱琼瑛,“媚奴若得空,也需多指点她些。”随即按例赏赐了灵儿一套嵌宝金头面并二十匹上贡的流光云锦。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
元嬷嬷消息极灵通,得知了灵儿是因懵懂惧痛、惹恼了将军。她忧心和子日后懵懂吃亏,更怕她因此对男女之事心生恐惧,寻机和子说话:“姑娘啊,这男女之间的事……”
车和子冷冷打断:“元嬷嬷想说什么?”
元嬷嬷作为过来人,正想循循善诱地开导这个未出阁的少女,正色道:“是这闺帷之内……”
车和子了然,直言问道:“嬷嬷是想教我如何‘敦伦’吗?”
元嬷嬷一愣:“敦伦?”这文绉绉的词她从未听过。
车和子不欲解释,直接比划了一个极其直白的手势。
元嬷嬷虽不明“敦伦”,却立刻看懂那手势的含义,瞬间老脸通红,心中惊骇:这姑娘才多大?如何知晓这些!她一时语塞。
车和子见她窘住,竟又做了个更为粗鄙露骨的手势,语气平淡无波:“嬷嬷放心,这等事,我自幼便从书上看明白了。”
“我的姑娘哎……”元嬷嬷原是怕她不懂,此刻却惊骇于她懂得如此之多!这反倒让她更加忧虑。
次日清晨,返回北院前,车和子特意绕回自己在正香堂的旧居。她打开柜门,珍重地取出一卷物事——那是她早先从仆叙手中秘密购得的《洛阳城郭全图》及大周诸道舆图。指尖抚过粗糙的羊皮纸面,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心中破土生根,再无动摇:
她定要逃离这樊笼般的沈家!
年关将近,沈府上下喜气洋洋。对各等下人的赏赐亦十分丰厚,连三等仆役都领到一两银子和两匹厚实的棉布。最高兴的莫过于舞伎们,她们按一等仆役份例,每人得了三两银和五匹细绸。舞姬玉桃牵头,提议道:“和子上回请咱们吃酒吃肉,这回该轮到咱们了!定要把她请来!”除车和子外,她们只另请了刚刚名正言顺重归押班之位的苏梦云。
车和子因灵儿之事,心情郁结难舒,本欲推辞,奈何苏梦云亲自登门相邀。
苏梦云深知和子心事,特意与她绕了个远路,来到僻静的果园里小叙。枝头残雪未消,四下无人。苏梦云摘下一颗半枯的冻果,开口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下回灵儿妹妹再去伺候,若真不懂怎么伺候将军,嘴上便学着说些软话儿。男人啊,是世上最好哄骗的东西。”她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凉薄。
车和子闻言苦笑。在她看来,苏梦云向来言语无忌,此刻这话却刺耳得很:“灵儿和将军算什么夫妻?不过是主君与妾室。若真用了‘夫妻’二字,怕是更要触怒将军。”
苏梦云低笑起来,笑声在寂冷的果园里有些瘆人:“妹妹可知,‘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最初说的是青楼女子呢。”
“风尘女子与恩客只有一夕露水情缘,便盼着人家能念点恩情。世人只知这一句,又有几人知晓下接‘百日夫妻似海深’?”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声音空洞起来:“这世间,纵是明媒正娶、三拜九叩行过大礼的夫妻,又有几对能做到情深似海?若不是那该死的昏君亡国,灵儿妹妹……”她的话戛然而止,留下无尽苍凉。
车和子咀嚼着这话中深意,正自默然。忽见前方干枯灌木丛中人影一闪!
那人影显然发现了她们,仓惶欲遁。
车和子与苏梦云对视一眼,默契地左右包抄,很快在一条小径尽头堵住了那人——竟是何招儿的贴身侍女玉茹!她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见行迹败露,吓得浑身筛糠般发抖。
车和子一把夺过包袱解开,里面赫然是沈府年下赏赐给何招儿的几件金银首饰。
玉茹面如死灰,“扑通”跪倒,泣声道:“奴婢……奴婢原也是良家女,爹娘兄妹都在北边受苦!夫人……夫人她心善,知道我的难处,私下赏了点财物,让我……让我有机会给家里捎去……”
和子见她情真意切,确非盗窃,便故意沉着脸吓唬道:“幸而撞见的是我和苏押班!若让旁人知道,定要疑心你们主仆偷卖府内器物!到时不仅你脱不了身,更要连累何夫人!若真想接济家人,拿自己的体己银子便罢,切不可用这些刻着府印的官制首饰,徒惹祸端!”
严厉嘱咐一番,这才放玉茹离去。两人匆匆赶往宴席所在。
小小的宴席已经开场,酒香四溢,欢声笑语。苏梦云一到,便笑吟吟拿出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玉桃。玉桃打开一看,里面足足有三两白花花的银子!
“都算姐姐的份子钱!”苏梦云甚是豪爽,“你们小孩子家攒钱不容易,莫与我客气。”
席间喧闹,话题转到了总爱写诗的何招儿身上。有人提起她新作的一首词:
“玉京曾忆旧繁华。
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眼儿媚》宋·赵佶)
“她记挂的故乡,是那琼林玉殿、管弦通宵的盛景啊……”苏梦云低声喟叹,一时竟也恍惚了。
她并非生来微贱,也曾有过寻常小户的安稳日子——她是城外卖油郎的独生女,父亲勤恳,母亲慈爱,日子清贫却也温馨。直至周朝大军南下……逃亡路上,未见多少敌兵,父亲却被乱军抓了壮丁,音讯全无,必是死了;所剩无几的家当也被洗劫一空;母亲染上时疫,撒手人寰……未满十岁的她,如同货物般被卖进了烟花之地。往后的岁月,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苏梦云早已学会不去掀开。
酒过数巡,车和子与苏梦云皆已酩酊,最终被众人歪歪斜斜地架了回去,醉眼朦胧间,唯有沈府高耸的屋脊在寒夜中投下更深的阴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