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
名字倒有几分雅致,但也不过是宋府西角一处荒废多年的偏院。
院墙斑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几竿稀疏的竹子也蔫头蔫脑,在料峭春寒里瑟瑟发抖。推开听竹轩吱呀作响的木门,潮湿霉味和陈年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这就是大夫人王氏口中,最适合“静心守孝”的所在。
玉绾抱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粗麻孝服的下摆扫过枯黄的草茎。张嬷嬷佝偻着身子跟在她身后,一对老眼扫视着这般破败景象,脸上的沟壑流淌的是掩不住的悲愤。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嗬嗬”声,手指焦急地比划着,指向漏风的窗户和布满蛛网的房梁。
“嬷嬷,无妨。”玉绾的声音很轻,却在这荒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比起灵堂,这里,至少安静。”
是真的安静。
远离了府邸中心的喧嚣,隔绝了那些或虚伪、或冷漠的目光。只听得见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死寂,反而让玉绾被悲恸和惊惧撕扯了一整日的心神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缝隙。
张嬷嬷叹了口气,默默上前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涌出,屋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一张摇摇晃晃的竹榻,角落里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遗弃的破烂家什。唯一的好处是,窗户对着院中那几竿瘦竹,透进些许天光。
主仆二人沉默着开始收拾。张嬷嬷动作麻利地清扫蛛网和灰尘,玉绾打开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素衣、一方母亲生前常用的旧砚台、一支半秃的毛笔,还有几本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破书。这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此刻唯一的精神依托。
收拾好后,天色已晚。听竹轩里没有蜡烛,只有张嬷嬷从灵堂偷偷藏起的半截残蜡,微弱的烛火在破桌上跳动,将两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投在剥落的墙壁上,宛如蛰伏的鬼魅。
寒冷,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钻入骨髓。玉绾裹了裹单薄的孝服,坐在冰冷的竹榻边缘。白日里灵堂上的一幕幕,棺木中母亲平静得诡异的脸,张嬷嬷惊恐比划的“祸”字,还有那支触手冰凉、纹样奇异的青白玉簪……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旋转。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拂过母亲冰冷额角时那蚀骨的寒意。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母亲绝非死于意外!深宫……那是所有人都要仰望战栗的地方,是她这个卑微庶女穷尽想象也无法触及的深渊!母亲的死,怎会与之有关?这念头荒谬得令人窒息,却又像毒藤般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战栗。
“活下去……看清楚……”母亲临终微弱的声音,再次在死寂的寒夜里响起,如同鬼魅的低语。
活下去?在这吃人的深宅里,在失去母亲庇护、被嫡母视为眼中钉的绝境中?
看清楚?看清这层层伪善下的狰狞獠牙?看清那支玉簪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玉绾环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臂,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用疼痛来抵御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和无助。烛火在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跳跃,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沉沉的冰海。
“六姑娘!六姑娘可在?”
一个尖利刺耳的女声突兀地打破了听竹轩的死寂。院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一个穿着绸缎、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婆子带着两个粗使丫鬟,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烛光下,玉绾这才看清是王氏身边的得力心腹之一——李嬷嬷。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恭敬。
张嬷嬷警惕地挡在玉绾身前,喉咙里发出戒备的低吼。
玉绾缓缓站起身,脸上已敛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守孝之人应有的憔悴与木然。“李嬷嬷。”她声音低哑,欠了欠身。
“哎哟,六姑娘受苦了。”李嬷嬷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将食盒往破桌上一放,“大夫人心慈,惦记着姑娘守孝辛苦,又刚搬到这僻静处,怕下人们伺候不周,特意让老奴送些素斋饭菜来。”她揭开食盒盖子,里面是碗寡淡的青菜豆腐,还有两个硬邦邦、一看就是放了不知多久的粗面馒头。
“劳烦大夫人挂念。”玉绾垂眸,语气平淡无波。
李嬷嬷那双精明的眼睛在玉绾身上扫了一圈,又挑剔地打量起听竹轩破败的屋子,嘴角撇了撇:“这听竹轩是清净,就是忒冷清了些。此处虽说旧了点,但六姑娘如今守孝,清苦些也是应当的,正好磨磨心性。大夫人说了,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以前有柳姨娘纵着,如今没了依靠,更该谨守本分,恪守规矩。明儿起,会派严嬷嬷过来‘教导’姑娘礼仪规训,免得行差踏错,丢了宋府的脸面。”她刻意加重了“教导”二字,字里行间满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
严嬷嬷?玉绾心头一凛。那是府里出了名的刻薄刁钻,专门用来“调教”不听话的下人和庶出子女的“阎王婆”。王氏这哪是派人教导,分明是派了个狱卒来监视折磨她!
“有劳李嬷嬷。”玉绾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瞬间闪过的冷光。
李嬷嬷似乎对玉绾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很满意,又假惺惺地叮嘱了几句“好生歇着”,便带着丫鬟,像巡视完领地的母鸡般,昂着头离开了。院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听竹轩,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笼。
张嬷嬷冲到门边,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她愤怒地捶打着门板,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悲鸣。
“嬷嬷,省些力气。”玉绾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异常冷静,“门锁了,但耳朵还在外面。”
张嬷嬷的动作僵住,回头看向玉绾。微弱的烛光下,少女的脸苍白如纸,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
玉绾走到破桌前,看着食盒里冰冷的饭菜。她没有动筷,只是拿起个硬馒头,用力掰开。馒头芯子已经发黄发硬,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馊味。她面无表情地将馒头放回食盒,端起那碗飘着几片烂菜叶的“素汤”,毫不犹豫地将汤水泼向窗外漆黑的草丛。
“馊的。”她淡淡地说,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穿透窗纸上的破洞。
窗外,一片死寂。但玉绾知道,那黑暗里,一定藏着偷听的耳朵。她在告诉外面的人,也告诉自己:
宋玉绾可以示弱,但也清楚,任人宰割的傻子,活不长。
……
后半夜,寒气愈发重。玉绾蜷缩在竹榻上,薄薄的旧被根本无法抵御寒意。张嬷嬷将自己的外衣也裹在她身上,自己则紧紧抱着双臂,守在榻边。
玉绾没有睡意。大脑在极度的寒冷和紧绷中,反而异常清醒。被锁在这方寸之地,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但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必须想办法破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纷乱的思绪一点点梳理。破局的关键在哪里?父亲宋勉凉薄自私,重官声门楣胜过骨肉亲情。嫡母王氏视自己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三哥宋明轩?他心有牵挂,却受制于“过继子”的身份,自身难保……四姐玉瑶?怯懦胆小,自保尚且艰难……
自打大彣换了新帝,从朝堂到布衣皆以“孝道”为礼法根基,天子以孝治天下,更以此为稳固纲常之国策。更有甚者,曰之“士子若背孝名,科举之路立断;官员若有忤逆之嫌,御史弹劾如雪片。”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点星火,骤然闪现——官声!父亲最在乎的,不就是他宋勉宋大人的官声清誉吗?王氏打压她,用的也是“孝道”、“规矩”这些冠冕堂皇、最能在“官声”上做文章的名头!
玉绾的心脏猛地一跳。如果她能将自己置于“孝道”的制高点呢?如果能让父亲觉得,苛待她这个“孝女”,会损害他苦心经营的“清流”形象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张嬷嬷忽然动了动,将玉绾惊了一跳。张嬷嬷警惕地侧耳倾听片刻,门外看守的婆子似乎因为寒冷而躲到稍远的角落去了。她迅速挪到玉绾榻边,枯瘦的手指沾了点唾沫,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在冰冷的地面上飞快地划动起来。
玉绾屏住呼吸,凑近看去。
地面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隐约可以看出是什么“玉器行”、“西市”、“玄衣”、“信”之类的。
玉绾的瞳孔骤缩。西市的玉器行……玄衣人……信?什么信?是母亲留下的?还是张嬷嬷又发现了什么?
张嬷嬷写完,用袖子迅速抹去痕迹,然后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小心地摸出一样东西,塞进玉绾手中。
入手冰凉坚硬。玉绾借着月光低头一看,是一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灰黑色石头。石头表面坑洼不平,但在某个凹陷处,似乎用极细的刻刀,刻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像是一扇半开的、样式古怪的门。“嗬……”张嬷嬷指着石头,又指指刚刚写的字,眼神焦急。
她再次做出一个“藏好”的手势。
玉绾瞬间明白,这是找到西市那家玉器行关键人物的信物!那扇门形的符号,或许就是接头暗号!张嬷嬷竟然在王氏的眼皮底下,偷偷藏下了这样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冰冷的石头握在掌心,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玉绾将它紧紧攥住,如同攥住了一丝希望。她看着张嬷嬷在昏暗中苍老而坚毅的脸,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在这个冰冷的囚笼里,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她。
“嬷嬷,我明白。”玉绾的声音极低,却斩钉截铁,“我会想办法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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