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听竹轩的门锁被打开。比严嬷嬷先到的,是意料之中的刁难。
一个尖酸嘴脸的粗使婆子端来早饭,依旧是冰冷的馊馒头和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清水汤。玉绾看也没看,只让张嬷嬷接了放在一边。
“六姑娘,老奴奉大夫人之命,来‘教导’姑娘规矩。”
一个冰冷刻板尖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严嬷嬷来了。
玉绾适才抬眼看去,见严嬷嬷约莫五十上下,身材高瘦,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袄裙,颧骨高耸,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向下弯的直线。一双三角眼锐利如鹰隼,看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她手里拿着一把乌黑锃亮的戒尺,步履沉稳地走进来,将破败的听竹轩和屋中的玉绾一同扫视了一遍。
“六姑娘既在孝中,更要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严嬷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今日,就先从‘行、立、坐、卧’的规矩学起。站,要如青松,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六姑娘可明白?”
她手中的戒尺毫不客气地敲打在玉绾的脊背上,力道不轻。“挺直!含胸驼背,成何体统!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玉绾咬着牙,依言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粗麻孝服下的肌肤被戒尺打得火辣辣的疼。
“走!步要稳,裙裾不动,环佩无声!”严嬷嬷的戒尺又指向她的腿,“脚步虚浮,轻佻!”
一个上午,就在训斥、戒尺敲打和枯燥的“规矩”中度过。玉绾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严嬷嬷肆意挑剔、摆布。戒尺毫不留情,手臂、后背、小腿,都留下道道红痕,看得张嬷嬷心疼无比。
严嬷嬷的“教导”,并非单纯的执行命令,更像是在享受这种掌控他人、践踏别人尊严的过程。她的刻薄刁钻简直深入骨髓。
午时,依旧是冰冷的馊饭。玉绾依旧没动。
下午,是女红。严嬷嬷丢过来一块粗糙的白麻布和一根大针。“孝女守制,当亲制孝服孝帕!针脚要细密匀称!绣出孝心!”
那针又粗又钝,麻布又厚又硬。玉绾纤细的手指很快被针尖扎得鲜血淋漓。严嬷嬷冷眼旁观,不时用戒尺敲打她握针的手:“笨手笨脚!心不诚!如何告慰亡母在天之灵?”血珠在粗白麻布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玉绾始终沉默着。她低垂着头,长睫掩盖了所有情绪。严嬷嬷的每一句呵斥,每一次敲打,都像淬火的冷水,让她脑中那个破局的计划,越来越清晰——她需要忍耐,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她走出听竹轩,走到父亲宋勉必经之路上的时机。
……
机会,在第三天下午悄然降临。
天阴沉沉的,黑云压城,似乎酝酿一场寒雨。风也更紧了,吹得听竹轩的破窗纸呜呜作响。
严嬷嬷似乎被这鬼天气惹得有些心烦意乱,加上几日来玉绾近乎麻木的无趣顺从,训斥的兴致也淡了些。她命玉绾继续在院中练习顶碗走路,自己则搬了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坐在廊下避风,半眯着眼睛打盹儿。那两个负责看守的粗使婆子,也缩在角落里避风,低声抱怨着天气和这苦差事。
玉绾小心翼翼地顶着碗,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定了听竹轩那扇破旧的院门。门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这是严嬷嬷为了方便自己进出和监视外面情况而为之。门外,是一条通往府邸前院、相对僻静的碎石小径。她知道,每日申时三刻左右,父亲宋勉归家若不去书房处理公务,多半会走这条小径回主院。
时间,在寒风的呜咽和粗瓷碗轻微的晃动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玉绾的心跳,随着申时的临近,渐渐加速。
终于!一阵略显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碎石小径上,清晰地传来!是父亲!
就是此刻!
玉绾眼中寒光一闪,脚下“一个不稳”,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一步!
“哐当!”一声,顶在头上的粗瓷碗,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四分五裂!
“你个小贱蹄子!”严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眼中瞬间燃起怒火,扬起手中的戒尺就要冲过来,“笨手笨脚!连个碗都顶不住!看我不……”
玉绾根本没理会她的呵斥,甚至没看那碎裂的瓷碗一眼。在碗落地的瞬间,她已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虚掩的院门冲去!
“拦住她!”严嬷嬷反应过来,尖声厉叫!
守在角落的婆子也慌忙起身阻拦。但玉绾的动作太快!她瘦小的身体在婆子扑到之前,猛地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碎石小径上,身着深青色鹭鸶补子官袍、正背着手匆匆往主院走的宋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顿住了脚步。
玉绾冲出听竹轩的院门,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奔向父亲哭诉求救,径直扑倒在冰冷潮湿的碎石小径旁——那里,孤零零地倒着一块小小的、粗糙的木牌。那是她昨夜偷偷用一块废弃的木板刻下的,上面只有几个歪歪扭扭却无比清晰的大字:
庶母柳氏之位
——是她扑倒地时,从袖口里偷偷抖落的小木碑。
玉绾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肩膀剧烈地抖动。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呜咽悲鸣从喉咙里溢出。她伸出那双布满针眼、甚至还有新鲜戒尺红痕的小手,死死地抱住那块冰冷的木牌。
寒风卷起她粗麻孝服的衣角,吹乱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单薄的身影在阴沉的天色下,在荒凉的听竹轩门口,在刻着母亲灵位的木牌前,多么渺小无助,多么锥心刺骨的悲恸。
“姨娘……”她将脸贴在冰冷的木牌上,声音嘶哑,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绾儿不孝……绾儿连……连给您供一碗热汤……都做不到……绾儿现在会背《孝经》了……只能以此尽孝了……”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开始背诵:
“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浓重的哭腔,混合在呜咽的风声里,在这寂静的小径上,显得格外凄凉而震撼。她背得并不十分流畅,偶有停顿,更显情真意切,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浸满了丧母之痛和无尽的哀思。
宋勉彻底愣住了。他惊愕地看着突然冲出来的女儿,随即目光落在她抱住的那块简陋木牌上,落在她孝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上,落在她布满伤痕、紧紧抱住木牌的小手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张泪痕交错、苍白如纸的小脸上。
他心头猛地一震。
“六姑娘!你这没规矩的!惊扰了老爷!还不快回去!”严嬷嬷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伸手就要去拉扯玉绾。
“住手!”宋勉猛地一声呵斥,脸色阴沉下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严嬷嬷手中的戒尺,又扫过玉绾手臂上刺目的红痕,最后落在听竹轩那破败荒凉的院门上。“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谁让她住在这里的?这又是在做什么?!”
严嬷嬷被宋勉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慌,连忙躬身:“回老爷,是大夫人……念六姑娘守孝需静心,才安排到听竹轩……老奴是奉大夫人之命教导六姑娘规矩……”
“教导规矩?”宋勉冷笑一声,指着玉绾手臂上的伤痕和那碎了一地的瓷碗,“就是用戒尺打?让她顶着碗在风口里站着?把个孝女折磨成这副样子?这就是王大夫人教导的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他宋勉是重官声,是凉薄,但他更要脸面!堂堂五品京官府邸,嫡母苛待守孝庶女,动用私刑,甚至把人关在这种破地方?这事要是传出去,被御史台那些吃饱了撑的言官参上一本“治家不严”、“苛虐子嗣”,他辛辛苦苦维持的清流官声还要不要了?
“父亲……”玉绾适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宋勉,声音虚弱却清晰,“是女儿思念姨娘,心神恍惚,打碎了碗……女儿甘愿受罚……只求父亲,允女儿在此为姨娘诵一段《孝经》……尽一点心……”她说着,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却依旧死死抱着那块写着母亲灵位的木牌,眼神哀绝而执拗。
宋勉看着女儿那双酷似柳姨娘、此刻盛满泪水却异常清亮的眼睛,再看看那块简陋的木牌,听着她口中字字泣血的《孝经》……他心头那点被冒犯的官威和怒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利益考量所取代。
一个在如此恶劣环境下,依然不忘生母,以木牌为灵位,悲诵《孝经》的孝女形象……这若宣扬出去,怎么不是他宋勉教女有方、门风清正的佐证呢?这不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宴请清流、附庸风雅实在得多!
“胡闹!”宋勉对着严嬷嬷厉声道,“守孝在心诚!岂在外物?如此苛待一个诚心守孝的幼女,传出去成何体统!王夫人就是这般掌家的吗?”他直接点出了王氏,语气带着不满。
“老爷息怒……”严嬷嬷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宋勉不再看她,目光转向玉绾,语气缓和了些,“玉绾,你有这份孝心,柳姨娘在天之灵也算有了慰藉。守孝在心,心诚则灵。不必拘泥于这些外物形式,更不必住在此等荒僻之地!”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转变得有些突兀,又补充道,“明日就搬回你原来的院子!至于规矩……自有女夫子教导,不必劳动严嬷嬷了!”
“谢……父亲。”玉绾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碎石上,声音哽咽。她紧贴着地面的唇角,悄无声息掠过一丝冰冷的弧度。
成了。
严嬷嬷面如死灰地瘫软在地。
宋勉又看了一眼那块简陋的木牌和伏地不起的女儿,皱了皱眉,终究没再多说什么,拂袖转身,朝着主院的方向快步离去。
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玉绾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终于,踏出了王氏精心构建的囚笼。
就在她准备起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无意瞥过小径旁一丛刚抽出嫩芽的迎春花藤蔓。藤蔓纠缠的阴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了一下。
只见一根不起眼的枯枝上,挂着一小片玄色布料。那布料颜色极深,近乎墨黑,质地却异常挺括,在晦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一种内敛而冷硬的光泽——
玄衣人!?
她猛地想起张嬷嬷在地上写下的“玄衣”二字,难道……玄衣人一直监视她?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她刚刚破开一道囚笼的门,眼前却仿佛又展开了一张更大的迷网。
……
这应当是她在听竹轩的最后一个寒夜了。无人看管,玉绾趴在竹榻上,难得放松下来。张嬷嬷去院子里撅了几根枯竹打算添到傍晚送来的炭盆中。
玉绾闭着眼,听到门开的声音,对张嬷嬷道,“嬷嬷,如此难得,快坐下暖和暖和吧……”门外人未进,只言:
“你的下人,见到了不该见的人,得杀。你这个做主子的,也得杀。”
玉绾紧张到冷汗直冒,坐起身来,竟见一袭玄衣男子将刀架在张嬷嬷脖子上。是他——!
“你若要杀,刚刚便杀了,犯不着再来知会一声。”玉绾努力平复,冷静下来,“你救过我,就在上月惊马混乱之中。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手上那位,也不是我的下人,是我的亲人,她是哑巴,说不了话——你大可放心。”
看着玉绾肯定坚决的眼神,玄衣人迟疑着,默不作声,犹豫着是否选择信任。
后墙细细簌簌传来脚步声,火光星星点点。
“最好如此。”末了,那人留下一个冷漠的眼神,松开张嬷嬷后,慌乱着从另一个方向翻墙逃走了。
她宋玉绾,绝对说话算话。
听竹轩的阴影在身后蔓延,而前路,玄色如墨,深不可测。
玉绾若无其事地继续躺下入睡,就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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