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夕今晨起得很早。她要先去药铺抓药,再将兄长卖不上什么价的字画拿去同掌柜讨价还价,最后去当铺,将母亲最喜欢的镯子拱手让人。
她家里其实境况尚可,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
只是三年前父亲从战场上下来,落一身病,她爹在床上躺到第四天时,家里乌泱泱来了一群人,要么义愤填膺,要么掉些眼泪。
然本该给的银子是半点没见着。
于是家里本就没几个的下人全不用了,只一个佩兰抱着傅元夕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即便没银钱可领也要陪着她。
但哥哥还要读书,于是她娘又忙活着刺绣,如今眼睛也不大好了。好在她哥哥很争气,榜上有名指日可待,届时第一件事便是将母亲心爱的发簪玉镯都赎回来。
一通折腾下来,已经是午饭的时辰了。
“回来了?”
“哥哥。”傅元夕将药交给佩兰去煎,“爹爹还好吗?”
“能吃能睡。”傅怀意道,“就是非嚷嚷着他能干活,要上酒楼给人家端茶去。娘让他去劈了半个时辰柴,这会儿又躺下了。”
傅元夕:“……”
“他但凡脾气好一点儿,教教小孩也行。”傅元夕撇撇嘴,“偏脾气还那么臭。”
“这话你千万别当他面说。”傅怀意笑道,“从前在惠州,他多少有些名望。”
“名望有什么用?家里房子烧了一回,那点家底全掏空了。”傅元夕道,“后来他那点月俸,正正好能供全家不饿死。母亲那眼睛再熬下去就真要坏了,哥,你千万不能落榜。”
“知道了。”傅怀意点点妹妹鼻尖,“有了银子第一个给你做新衣裳。娘的首饰都不是死当吧?”
“当然不是。”傅元夕道,“家里本就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只是到了云京,娘总想着给爹用好药,还想换些银两给你去打点……可我瞧你都收着,却没去拜见谁。”
傅怀意没有应声。
“哥。”傅元夕说得认真,“春闱这事并非全凭本事,你——”
“那点银子根本没人瞧得上。酒酒,这你清楚。”
傅元夕垂下眼:“可是你不去,届时无人提点。十年寒窗,不就为春闱一遭吗?”
傅怀意揉揉妹妹越来越低的脑袋:“你别去想这些,求人得来的终究不堪。若真白忙活一场,哥哥回家教书去。”
傅元夕笑:“只要娘不揍你。”
“娘要是揍我,你去求求情。”傅怀意也笑,“你掉两滴眼泪,她一准心软。”
“我才不帮你求情。”傅元夕侧开脸。
妹妹侧脸上的伤痕一下子撞进眼中,傅怀意目光沉了沉:“你说你当初……非要去救猫,若活久一些便罢了,可惜那猫只多熬了几个月。”
“只挨着下巴有一点点,像小虫子。”傅元夕安慰他,“我都没当回事,你不要每次看到脸色都沉得吓人,当心吓着我嫂嫂。”
傅怀意很平静地应了一声。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哪有什么不当回事?小妹出门总要戴帷帽,还偷偷画过自己没有疤的模样——他悄悄看过,远比同窗口中的所谓美人好看得多。
思及此,他又在心里痛骂了陈铭一遍。
最初傅元夕是真的不在乎。那疤痕只是细细一道,像虫子趴在侧脸,并不多么引人注目。
她那时出门不戴什么帷帽,惠州的人善良也朴实,见到她只是有些同情。直到她去等兄长,抱着小猫迎面撞见同样下学的陈铭。
他放肆地大笑,问她怎么不在左边脸上也画条虫子。
那其实并非嘲笑,傅元夕知道。
但那时她对面又那么多人。
怀里的小猫似乎觉察到她的无措,喵喵叫个不停。
她听见很多人窃窃私语——或许人家并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只是在议论今日所学;又或许没有人在笑她,但那数不清的、好奇而怜悯的目光却令她挪不动步子。
直到刺眼的阳光被人挡住。
“陈铭。”她那大病方愈的兄长护在她身前,“明日午时前,请你登门致歉。若你不来,我们这交情便算到头了。”
陈铭傍晚登门时傅元夕没有去,等他好不容易在灰沉沉的天色里寻到她,傅元夕已经不生气了。
他再三道歉,说自己混账,对面的姑娘始终用一双平静的眼眸望着他。
“我没有生气。”傅元夕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陈铭垂头丧气地离开,之后除却长辈在场,他再未见过她不戴帷帽的模样。
回想起这段旧事,傅怀意在心里将他骂了一万遍:“陈铭他——”
“我不想理他。”傅元夕道,“我知道母亲喜欢他,以为当初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我也知道他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什么稀罕玩意都拐着弯拿给我是什么意思。”
她说得很坚定:“但我讨厌他。”
“哥哥知道。”傅怀意轻叹,“我不是要当说客,只是你的婚事……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心疼你,但不会全由着你的性子。你若一直没个主意,再讨厌他也没用。”
“知道啦!”傅元夕瞪圆眼睛威胁他,“要是陈铭榜上有名,你却没有,我会气死的!我哥必须压在他头上!能不能做到?”
傅怀意失笑:“……能。”
傅元夕很满意:“到时候我必要去他家门口好好放一通炮仗。当初想着怎么也不能这么倒霉,到了云京还同他是邻居,这人怎么狗皮膏药似的?”
“以陈铭家里的积蓄,不至于沦落到这小巷子来。”傅怀意道,“想是他先斩后奏,自己做得主。”
—
傍晚时分,陈铭登门,说是来寻傅怀意。
傅元夕恨不能立即飞出家门,但脚步才挪动一点儿,就被母亲一眼识破,停在原地不敢动了。
他们装模作样谈了会儿之乎者也,她娘笑眯眯要留人家用饭。
一顿饭吃得傅元夕如坐针毡,好容易将客人送走,她对着快黑透的天直叹气。
据传言,她娘,秦舒,当初是惠州很出名的美人——当然这话是听她那不靠谱的爹傅大明说的。
听听这名字,可见她爹是个大老粗,似乎是他出生时天光大亮,于是取名为大明。傅元夕很疑惑,那要是生在黄昏时分怎么办呢?叫傅大昏吗?
年幼时的她并未得到答案,但深知母亲知书达理,父亲才疏学浅,仅仅是拿着一本书每个字都认得罢了。
好在她和兄长都更像母亲。
爹娘每每斗嘴,都爱提一提当年。诸如:当年老娘怎么看上你、当年老子勇武无敌、当年你送的野花有毒之类的。
听得多了,傅元夕拼拼凑凑出一对磕磕绊绊的冤家来。
小时候她还想着去劝架,后来终于明白,他们乐在其中。
她和哥哥最喜欢捧着糖糕在门口听热闹。
总而言之,傅元夕觉得,她娘大约是以为吵吵闹闹能如他们当年一般吵出感情。
平心而论,陈铭对她其实挺好的——除了嘴欠。咬咬牙她能一狠心嫁了,但她实在害怕他那个处处瞧不上她的娘。
傅元夕越飘越远的思绪是被母亲唤回来的。
秦舒长长叹了一声气。
这是要跟女儿谈心的意思,父子俩立即没了影,留下傅元夕独自承受母亲由一月一次变为五天一次的例行劝嫁。
“酒酒啊。”她在心里同母亲一起说,一字不落地重在一起,“你也不小了,自己的婚事该好好想想。陈铭虽然嘴巴讨人嫌了些,但一向对你很不错,你哪来那么大的气性?”
这时候傅元夕一般不吭声。
于是她娘不出所料地接着说:“你一个姑娘家,为了救什么猫,脸上落了疤,哪还能容你挑三拣四呢?”
傅元夕小声辩驳:“……那是我从小养大的猫。”
“可你救出来了也没多活几个月不是?”秦舒皱着眉,“反而将自己搭进去,姑娘家的容貌多要紧?咱家又没那个本事遍访名医,你瞧瞧先前来提亲的那些,歪瓜裂枣,看着都来气。陈铭好歹家世清白,嘴巴是讨人嫌,可心眼又不坏,人又上进,心里还想着你,这就很好了。”
傅元夕耷拉着脑袋:“……可我讨厌他。”
“那你找一个你喜欢的来!”秦舒忍不住发火,“我姑娘什么模样我清楚!没有这道疤是一等一的美人,可你当初偏要去救什么猫!如今这个瞧不上那个看不起这个的!你跟着年纪一起长的只有脾气是不是?”
傅怀意恰到好处地敲响门。
他还没开口,秦舒就冲着他道:“回回你就向着她!一见我发火就进来打岔!她要是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吗?咱家里又没门路!就算你榜上有名当了官,那点儿俸禄养得起吗?”
兄妹两一齐低着头挨了好半天骂。
夜里傅元夕睡不着,偷偷溜去院子里吹风。
傅怀意拿了半包蜜饯来找她:“娘一向都这样,说狠话最厉害。”
“我知道。”傅元夕声音很轻,“她是担心我。”
“真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傅怀意道,“哥哥和嫂嫂养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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