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深沉，小雨淅淅沥沥而来，暑气渐渐蒸上来了，滞闷的空气中没有了春夜的寒意。
没想到季节会是一夜之间变幻的。
厌竹来到窗前，放下撑杆，把窗格放了下来，雨声被隔绝在薄纸之外，变得有些沉重。
身后的女人没有动作，厌竹也不想转身面对她：“萧小姐有什么事么？”
萧雯叹了口气，就势坐在了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上。
厌竹心里无端起了些别扭。
萧雯照着她先前的动作，撑着下巴看着那火光：“来和你谈谈心，顺便问问你，山间脚店的那一老一少为什么突然死了。”
厌竹一惊，转过身：“死了？我并没有杀他们。”
萧雯脸上泛起得意的笑：“说说吧，你从她口中得到了什么消息。”
厌竹这才知道她只是在拿话诈唬自己，不觉愤恨：“萧小姐听听，外面雨这么大，想来挽青姑娘要被淋湿了，不如现在就去接应她。”
“不用接。”萧雯话音平静没有起伏：“甜言蜜语自有挡风避雨的作用。”
厌竹扯了扯嘴角，脸上却露不出笑意：“我和那老妪不过是为了点家事攀扯，并没有别的什么。”
萧雯笑道：“那更好了，你的家事，我很感兴趣。”
厌竹烦躁不堪，但还尚留着一点理志，不想就此撕破，毕竟时时拿那种事出来威胁，犹显得自己下作。
“我爹娘因着是守燕人而被天悬派屠戮，我成了孤女被无颜仙姑收养，那老妪是天悬掌门的妻子，深知内情而无所作为，事情就是这样，萧小姐还想知道什么，想必其中细节你比我知道得还详尽些。”
萧雯点了点头，对她的这番说辞并无太大的反应，想来她确实知晓得比她更多：“不止是无所作为，她身为守燕族人，却把族中的秘密透露给了自己的爱人，害得你遭了灭族之祸，你该杀了她才对。”
厌竹捏紧手骨，眼中漠然一片：“若杀了她，我家人能活过来，我自然不会留情。她倒觉得她生了个傻儿子已是报应，我用她儿子性命相胁命她自废武功，让她和儿子去守墓，按节气焚香祭奠，日日为我父母念经超度，想来也不算过分吧？”
萧雯挑了眉头，笑得钦佩：“当然不过分。”
厌竹做了个手势：“你既然都知道了，那可以出去了，我想换衣梳洗了。”
萧雯双手相交，好以整暇：“都说你恶毒，你行事倒比我想象中更心善。”
厌竹愈显疲累，探手抚住胸口，倚在了窗框上：“在你的想像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萧雯轻啧一声，正想开口。
哗啦一声，半掩的门扇被人推开，顾挽青风一样卷了进来，抹着湿润的发顶：“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屋内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顾挽青脸上灿烂的笑容收敛了起来，惴惴道：“你们不会在说我的坏话吧。”
厌竹垂下眸去。
萧雯冷道：“和卫真就有那么多话可说？”
顾挽青撇了嘴，耷拉着脸，委屈不已：“师姐也不说给我送把伞来，夜风那么急，师兄带着我用轻功回来，到底还是把头发打湿了，明早起来肯定要咳嗽了。”
萧雯看着她，神色转换不定，良久叹了口气：“我让人给你煮姜汤驱寒。”
顾挽青凑上前去，抱住她的臂膀：“小时候我生病了，不都你帮我煮么。”
厌竹抱手转过身去，听着这些对话，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她在这里承受着父母双亡真相的痛楚，这两个人却在这里不合时宜的打情骂俏，实在让人厌恶透顶。
但若要说她讨厌顾挽青，那实在太没必要。
这姑娘就是个白痴，一个残忍而不自知的白痴。
没想到萧雯喜欢在感情上当一个求之不得的受虐者，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她对自己那点肤浅的挑逗算什么？她觉得妖女就可以随意捉弄，随意玩笑而不必承受后果。
凭什么？
她这么愿意在师妹面前表现自己的深情，她为什么要让她如愿？
顾挽青的单纯不就是一把伤人于无形的利器么。
想到这里，她转过头去，脸上挂起伪装的笑意：“挽青姑娘让我来帮你吧，你的头发……”她伸出手去，抚着顾挽青濡湿的发巅。
“让我帮你擦干，不然明日起来不单咳嗽，还要闹头疼了。”
她从梳妆台上，执起折好的布巾，拉着顾挽青坐下，缓缓地帮她擦起头发来。
一面擦，一面用眼睛挑衅地看着萧雯。
她可以不废吹灰之力得到这个姑娘的信任，既便她殊无好心。
顾挽青为着她这番亲密举动，倒有点受宠若惊：“你对我可真好。”
厌竹温声道：“我当然该对你好，你是我的恩人嘛，照顾了我这么久，我也该好好报答你了。”
她抬起头，与萧雯警告的目光对上，脸上讥诮不减，嘴里却溢出几声咳嗽。
顾挽青仰起头担忧道：“你也淋雨了？”
厌竹点点头，又咳了几声，眼中沁出点湿意：“无妨，你不要担心。”
顾挽青赶忙向萧雯嘱咐：“师姐也记着给她煮一碗姜汤。”
厌竹喘了喘气，刚想说话，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止住，这次动静比刚才更甚了。
“师姐。”顾挽青催促不止。
萧雯只得慢慢退步到门前，声音从齿间挤出，带着点锋芒：“好，我去。”
厌竹偏头看她，幸灾乐祸：“有劳萧小姐了，我何德何能，竟然能喝到您亲手煮的姜汤啊。”
萧雯退了出去，挽袖挥手，门扇相击带着因泄愤而隐忍的嘶哑。
厌竹见她离开，手上的布巾没了动作：“挽青姑娘，甜言蜜语固然好听，但那不过是涂了毒药的糖，你信其三分即可，不然往后可要后悔。”
顾挽青微愣：“什么意思？”
厌竹把布巾扔到一旁，旋身到了床边斜躺而下，不屑再做伪装了：“一个真心爱护你的人，又怎么会不顾你的声誉，深夜流连在外呢。”
顾挽青手指绕着头发，显然有些发窘，随着窘迫而来的就是怒意：“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厌竹闭眸养神：“当然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你可怜而已。
滴漏深深。
萧雯带来了两碗姜汤，**辣的气息在狭小的屋子里流窜，惹得人眉角微跳。
顾挽青捧着碗喝了两口，舒服得眯起眼睛：“你放了糖，真好喝，身子一下子热起来了。”她转头招呼厌竹：“你也来喝么。”
厌竹沉吟了稍许，坐起身来，迎着萧雯的目光走上前去，端起那余下的姜汤喝了一口。
很好，咸得涩口。
她声色不动，搁下碗来。
萧雯惊讶道：“你不喝完么，我可是特意给你煮的。”
厌竹咬紧后槽牙：“太烫了，我等一会儿喝。”
“原来是这样。”萧雯接过碗去，徐徐吹了吹，汤面上泛起涟漪来，苍白的雾气渐渐消散。然后那碗汤又被送到了眼前：“凉了些，快喝。”
厌竹点点头，屈指把那碗沿推过去：“我不信，你先尝过我才敢喝。”
萧雯执意递到她嘴边：“我怎么会骗你。”
厌竹用了点力气：“我最怕烫了。”
“我给你吹凉了。”
“我不信，你瞧这热气。”
“姜汤就是要温热时喝。”
“萧小姐喝一口我就喝。”
两人你来我往，青瓷碗在指边绕来绕去就是落不到实处。
顾挽青眼见着没完没了了，站起身来，凑过脸去：“我帮你尝。”
萧雯这下子赶紧收回手来。
厌竹看着她眼带戏谑，秀眉轻挑：“让挽青姑娘帮我尝尝有何不可。”
萧雯笑道：“姜汤不能多喝，反倒燥热。”
厌竹层层倒逼：“多一口有什么关系。”
萧雯看着眼前顾挽青跃跃欲试的脸，只得把那汤送到喝边，浅呷了一口，瞳孔微缩：“不错，已经凉了。”
厌竹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憋不住的笑意：“我看萧小姐忙活了一晚上，薄汗未消，恐怕明天也会着凉，不如这汤你自己喝了吧。”
萧雯在顾挽青看不到的地方，皱了脸，启唇向她暗骂了一句，转眼带笑道：“不行，这是我专为你做的。”
“可我现在不想喝了，别浪费，你自己喝吧。”
“所以你是在故意消遣我，让我做了汤，又不喝？”
两个人烽烟渐起。
顾挽青害怕两人又起争执，连忙当起和事佬：“都别说了，一人一半吧，我亲眼看你们喝。”
两人喉头微哽，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良久，顾挽青急道：“喝啊，一碗汤而已，又不是毒药。”
萧雯见她把话说到这头上，只得转回手臂，就着碗沿竭力咽下半碗。
剩下半碗，顾挽青殷勤接过来，送到厌竹嘴边：“快喝吧。”
厌竹眼风凌厉，把萧雯死刮了一眼，这才勉为其难，把剩下半碗也喝尽了。
“怎么样？”顾挽青笑道：“是不是身上暖乎乎的。”
“是啊。”厌竹咬牙切齿：“多谢萧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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