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剑尖滴下来。
一滴、一滴、一滴……却听不见声音。
因为持剑的人的力道很准,剑锋恰恰只破体而出了一个指节,血还没有落到地上,便被人的衣服都吸收了。
被剑锋对穿的人看着眼前的人,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鸣,如同困兽。因为已经失去了舌头,即使再痛苦,也无法发出声音。紧接着这人的眼角渗出点点晶莹,嘴角微微抽动几下,倒地不动了。
可那留在唇边轻微的弧度,看起来却像个很浅的微笑。
但是怎么可能?没有人会带着笑容迎接死亡。
所以任玉则觉得是自己看错了,撇撇嘴:“杀的这么快,真是没意思。”
然后他收起剑,瞧也没瞧对面的人,转身走了出去。
但是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战利品,就是那个从地牢逃出去的囚犯,后来被师傅抓了回来,按着规矩行了刑。
是陆书行动的手。
这家伙最近为了让师傅高看他一眼,什么活都抢着干,碍眼得很。
但是那天他也离那屋子不远,听见了一些声响。此人虽然是个女人,却是个硬骨头,居然一声都没有求饶,最多的时候,是砰砰撞墙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太痛苦,想要自尽,她甚至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但是师傅有的是手段,能让她身上伤口虽然多,却不至于流血过多而死,刚刚好能够挨到行刑结束。
后来师傅便让他们以此人练手试阵,皇城一役他们损失惨重,连欣云公主这个后盾也失去了,因此这段时间,师傅都在抓紧时间修正这摄魂阵。而入此阵者,会受到设阵者的操控,他们刚刚就是如此。只不过师傅让他们经验此阵,只是让他们尽力搏杀,却不至于完全失去神智。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任玉则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剑的右手,刚刚有几个瞬间,他的脑子里除了挥剑砍向对面的人,什么也没有,那种嗜血的疯狂,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只有杀意的怪物,一点人的思绪也没有了。
刚刚那一剑本该是他刺的,谁知道这姓陆的却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拔这个头筹,真是个现眼的。想到刚刚师傅那个赞许的眼神,他心里对此人的恨意又多了一点。
被任玉则称为师傅的人,还是着一身黑衣,带着一张面具,只是这次的面具只遮住了半张脸,大约是他已经将面前的人当成了心腹,说话间十分放松,他慢慢张开嘴唇,将葡萄抿入嘴里,等着那一点酸甜的果肉被全然碾碎,才悠悠道:“你真是很有天赋,你父亲从前居然没有发现。”他将手里的葡萄皮扔在盘子里,拿出丝绢来擦擦手,“不过,也对,那时候的你,太容易心软,就算拿起剑,大概也很难刺下去。”
陆书行垂手站着,恭敬道:“多谢主人栽培。”
黑面人点点头,打量着他:“是啊,你和刚来的时候确实大不一样了。”他的语气一顿,再开口却凌厉了起来,“不过,你的心却还是很软,刚刚那一剑很利落,让她死得很舒服。”
陆书行闻言立刻单膝跪下:“属下知错。只是刚刚在阵中,心中激荡,只知道奋力厮杀,并不曾想到这些。”
黑衣人没有说话,陆书行觉得冷汗已经凝结在鬓边,摇摇欲坠,终于听到那个声音笑着说:“我是在夸你呢。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今日死得也很合适。或许杀多了人,真的会爱上这种感觉呢。”而后那声音逐渐远去,“起来吧,你去哄哄玉则,让他别闹小孩子脾气,小心误事。”
陆书行这才站起身来,躬身走了出去。
走出去许久,他才往衣襟内里看了一眼,却见那紧贴在心口处的东西,已经裂了一道缝。但是他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陆书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但是从未如此疲惫过,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在街上倒头睡去。他自嘲了一声,如果真的睡大街上,他爹一定会大骂他不成体统。于是他撑着往记忆中的那个小农庄走。
终于走到了农庄门口。
这个农庄里,他和纪彤过了一段比不上从前,但是还算开心的日子。
他举起左手叩门。
或许是天太晚了,他敲了很久才有人开门。
那个看门的大爷,一看门口歪靠着一个人,立刻要将他往外头轰:“哪里来的醉鬼,没事来别人家门口吵吵,快走!快走!”
陆书行无奈说了句“我认识你家主人”,大爷还是觉得他在说醉话,最后实在没办法他只能拿出了名捕司的腰牌。大爷来回看了好几遍,才终于相信这不是坏人,因为这牌子少爷的客人纪姑娘也有一块。
他坐在门槛上,有些疲倦地说:“烦劳您帮我叫纪彤姑娘出来,我就在这里等她。”
大爷看着这个深夜来访的奇怪客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也没办法,只得小跑着去通知纪姑娘。
他靠着门,觉得已经快睡过去了,却听到了有人喊他的名字:“陆书行。”
他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歪头看过去,笑了笑:“你来啦。”
纪彤不知道是太惊讶,还是不想看到他,居然没有走过来。
于是陆书行只能厚着脸皮扬起脸:“我来看看你,不是很久没见了么?你想不想我?”他尽量让自己跟从前一样,笑得没心没肺,说话吊儿郎当。
但是纪彤的表情很怪,她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眼睛里有一种陆书行从没有见过的神情。
像是,害怕。
但是纪彤是不会害怕的。她很勇敢,即使爹娘都被人杀死,她也只是睡了好几天,病了一场,之后就很快和以前一样了,不,她变得更努力了,无论练剑读书都做得很好,比他强的多。
所以,他想安慰她也没什么机会,那句准备了很久的“不用害怕,小陆哥哥会陪着你的“也没有派上用场。
不过现在,她身边有很多人,他看见李兰溪站在她背后,还有许多人,大约都是她的朋友,这样就很好。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在纪彤眼里的样子。
“你怎么了,陆书行,你哪里受伤了?”他听到纪彤朝自己跑过来,然后自己就倒在她的怀里,感觉到她迅速查看自己身上,却朝着远处惊慌大喊,“何必先生!你快来看看!”
血正源源不断从陆书行嘴里吐出来,仿佛他的身体里什么地方破了个大洞,完全存不住血液。
“为什么他会流这么多血,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我看了很多遍,都没有伤口,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纪彤看着何必先生,她知道现在应该冷静,最好不要开口,会干扰他,但是她控制不住,陆书行不该在这里吐血,他应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
何必先生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但是却欲言又止。
纪彤心底一下子沉了下去,仿佛坠入了无尽的地下,这种疾速的抽紧,让她不由得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他怎么样?没关系,你说,要什么样的药都可以,我都会去找的,我一定可以找到。”
李兰溪也蹲下来,握住她的肩膀,对何必先生道:“先生,直言无妨。”
何必这才说出口:“他的心脉裂了,只是此前以真气维系,才能撑到现在。”
纪彤朝着他笑:“怎么会?心脉怎么会裂?他一点伤口都没有啊,你一定是看错了,你再诊断看看。他从小就喜欢撒谎骗我,一定又是在装病,他最擅长演戏了,你不要被他骗了。”
李兰溪拉住她:“阿彤,你冷静一点,他好像有话要说。”
陆书行嘴唇微微开合几下。
她连忙抱住陆书行,弯下身子去听,明明那么高个子的人,怎么会这么轻,她甚至不敢用力,生怕他会碎掉。
但是他却安慰她:“阿彤,我,我没事,都是我装的,逗你玩的,一会就好了,你别急。”
纪彤点头:“那你起来走两步,我们打一架,我就相信你,我就不生你的气。”
陆书行微微一笑,却说:“我走了好久的路,好累,今天打不动了,我们聊聊天吧,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上一次还是我假扮程渐的时候,但是他都不爱说话,我连想跟你斗嘴的机会都没有。”他觉得自己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自己先笑了起来,却一下子被血水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起来。
许久之后,他终于平复了一些。
“我其实一直欠你一句解释。”他缓缓叹出一口气,“其实我从来没有想着伤害你、伤害爹,我只是想做出一点让你们骄傲的事情,让你们夸夸我而已。但是可能我还是不够聪明,法子选的不够好。”
三个时辰前。
“想杀我的法子很多,你这法子真是选的太笨了。”黑面人看着他也是这样说。
“其实我真的想过把衣钵传给你,阿则太狠了,不能笼络人心。你这样的就很好。但是我还是看错了你,你的心太容易摇动了,一个人的心里只能存一个念头,不然就容易分裂,难成大事。”他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按在他心口的手指。
陆书行只觉得体内真力一阵动荡,心口微微刺痛,却并未受伤,又见他像是要离开,疑惑道:“你不杀我?”他能那样对秋棠,怎么会放过自己?
黑面人却说:“我怎会杀一个将死之人?”
“刚刚在试阵之前,我早已在你的心里植入了七根银针。我刚刚抽回了那股固定银针的真力,只要你一动,那些银针便会刺入你的心脉,让你心脏四分五裂,最后衰竭而亡。”
“你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送你的离别礼物。”
……
“你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基地么?我好想回去啊。”
陆书行又露出她最熟悉的那种撒娇的无赖表情,从前他只要一这样,她就没辙了,一定会被他逗笑。但是现在他的脸色那么苍白,呼吸那么轻,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她心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慌,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不那么紧,他就会离开自己,像是每一次逃学和闯祸,跑得那么飞快,一眨眼就消失在眼前。
陆书行却一副悠闲的样子,闭着眼睛慢慢说:“其实当捕快真的好累啊,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只想做个纨绔子弟,整天花天酒地就好了。或者回到小时候,去咱们的秘密基地,玩什么都行,抄书也行。”
“好啊,我带你去,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可以闭上眼睛。”她站起来,试着把陆书行背到背上。
却因为蹲得太久,脚微微发麻,踉跄了一下。
李兰溪立刻想要来帮忙。
纪彤立刻回头呵斥他:“不要碰他!我自己来,我自己就可以。”
陆书行终于伏在她的背上了,呼吸很轻很慢,却忍不住数落她:“阿彤,你的脾气变差了。以前你都为了他凶我的。“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扳回了一局,随即身体却立刻抽搐了一下。
他竭力忍住了,只留下一点微微的颤抖,于是纪彤装作没有感觉到,背着他往外走:“是我错了,不该凶你的,最错的是,那天在皇宫,不该刺你那一剑。等你好了,我让你随便刺,刺多少剑都可以,好不好?”
陆书行的脑袋轻轻动了动,很微弱,但是纪彤知道那是一个点头:“刺你有什么意思,我讨厌血,很讨厌。我以后都不想要见到血了,太红了,太冷了。”他搂在她脖子上的手紧了紧,“这样吧,我先给记着,你以后要给我买很多很多衣服,锦绣斋、翠微楼、名绣坊的,我都要。”
“好,我都给你买。”纪彤应下来。
陆书行满意了,又说:“其实我想在院子里走一走,我记得这里有一棵柿子树,你带我去摘柿子。”
纪彤又说:“好。”
现在是夏天,柿子还没结出来。
陆书行看不到柿子,有些失望:“真想吃柿子。”
纪彤脚下慢慢走,一边安慰他:“等你好了,柿子就结出来了。”
陆书行笑了:“是么?那我要先睡一觉,醒了能有柿子吃么?”
纪彤立刻道:“不要睡,不能睡,现在睡会着凉的。”她像是为了吓唬他,声音也大了一点,“而且你的鼻涕会流到我脖子里,我就要把你丢下去了!”
陆书行呵呵笑了两声,却说:“你不会的。我知道。”接着他像是有些累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纪彤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轻轻晃了晃背上的人:“书行,陆书行。”
陆书行终于哼了一声,纪彤的眼泪立刻汹涌而出,听他央求自己:“我好痛啊,阿彤。”
“哪里痛?我去给你找药好不好?”
“不知道,好像哪里都痛。我不想吃药。”
“阿彤,我好冷,好累,我想睡一会,好不好?求你了.......”
任性的陆书行,吵闹的陆书行,烦人的陆书行,总是在求她的陆书行。
“阿彤,求求你,我昨天忘记温习功课,一会你要帮我。”
“阿彤,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爹这是我打破的。”
“阿彤,求你了,今天的卷宗帮我写吧。”
阿彤,阿彤,阿彤…….
即使知道他任性烦人,但是每一次自己都还是会妥协。
最后他说:“阿彤,求你了,我真的只睡一小会。爹来之前,你要记得叫醒我哦,不然他又要打我了。”
所以,无论心里多么不舍得,她还是说:“好,我会帮你的,师傅不会打你的。你睡吧,好好睡。我一会就叫醒你。”
背上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好,我就知道,阿彤你对我最好。”
天越来越亮了,汗水干了,粘在身上,却越来越冷,但是她还是没有停下,在柿子树下走了一圈又一圈,或许走着走着柿子就熟了呢?
正好掉下一个来,砸醒一个大傻瓜。
其实昨天就写好了一部分,但是希望书行可以多活一天,就没有贴上来。
其实纪彤会害怕,但是听到陆书行的叽叽喳喳会好很多。
陆书行吵闹、烦人、任性,但是他是个很好的哥哥,虽然她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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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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