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外的汉白玉阶上,秋风卷着枯叶打了个旋,堪堪落在云湛洗得发白的青袍下摆。
他垂眸拂去落叶,指尖触及石阶上冰凉的露水。寅时三刻,天色尚暗,新科进士们已按名次立于殿外等候传召。前三甲站在最前——状元、榜眼,以及他这个寒门出身的探花。
"云兄昨夜可曾安睡?"榜眼陈瑜拢着绣金线的袖口,笑吟吟地凑近,"听闻你寄居在城南客栈,那里鱼龙混杂,怕是连个安稳觉都难求吧?"
云湛唇角微扬,目光却落在陈瑜腰间悬着的鎏金香囊上——那镂空纹样里隐约透出几分暗红,是只有北疆贵族才用的朱砂染料。
"劳陈兄挂念,清净在心不在境。"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倒是陈兄这香囊别致,像是戎族的工艺。"
陈瑜脸色微变,下意识用手遮住香囊:"云兄说笑了,不过是西市淘来的小玩意儿..."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几声嗤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几个世家子弟——礼部尚书的外甥郑嵘、工部侍郎的侄子李肃,还有户部尚书之子赵明辉。他们自成一群,向来不屑与寒门为伍。
云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群权贵子弟。郑嵘腰间玉佩是御赐之物,却随意地斜挂着;李肃靴底沾着暗红色泥土,那是城东皇家猎场特有的赭石;赵明辉手中把玩着一枚象牙棋子,棋子边缘磨损严重,显然经常使用——听说赵家父子好弈,常在府中密会朝臣...
"肃静!"殿前侍卫一声低喝,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传胪声响彻云霄时,云湛正望着殿角一只结网的蜘蛛出神。那蜘蛛通体漆黑,正耐心地编织着一张精巧的网。直到身旁同侪推他,才惊觉"云湛"二字已被唱响三次。
"臣在。"他出列行礼,听见身后窸窣私语——
"这就是那寒门探花?"
"听说会试时杨阁老亲自点的卷子..."
"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如刀,似要剖开他的皮囊直刺灵魂。云湛挺直脊背,任由天子的视线审视——他问心无愧。
"赐琼林宴。"皇帝最终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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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设皇家苑囿,金菊绕砌,丹桂飘香。云湛坐在末席,看权贵们推杯换盏。他的手指在案下摩挲着粗瓷酒杯——这是宴上唯一不是官窑出的器皿,显然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云探花怎么不饮酒?可是嫌弃这粗瓷配不上你的才学?"郑嵘举着琉璃盏高声笑道,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云湛正要回应,忽觉一道视线如羽毛般轻轻扫过他的面颊。斜对角紫檀案几后,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正望向他。那人眉目如墨染就,腰间悬着的玄铁令牌彰显着身份——靖远侯世子裴御卿,现任兵部侍郎。
传闻这位世子爷十六岁便随父出征北疆,十八岁单枪匹马深入敌营取上将首级,是皇帝最器重的年轻臣子之一。
裴御卿的目光只在云湛身上停留片刻,便转向了郑嵘:"郑兄此言差矣。瓷不分贵贱,能盛美酒便是佳器。"他举起自己案前的青瓷杯,"我用的不也是寻常瓷器?"
郑嵘顿时语塞。众人皆知裴世子最得圣宠,连皇帝赐宴都特许他用自家茶具,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暗含警告。
"云探花。"裴御卿不知何时已走到他席前,执壶为他斟了杯酒,"这秋露白性凉,不如尝尝御赐的兰生酒?"
云湛起身行礼,衣袖不慎带倒竹筷。那筷子滚落案下,被裴御卿俯身拾起。世子修长的手指在筷尾刻的"青云"二字上顿了顿:"云兄的字?"
"闲时消遣。"云湛接过筷子,注意到裴御卿右手虎口处有一道陈年剑伤——这不是贵族子弟在练武场能留下的伤痕。
"好字。"裴御卿抬眼看他,眸色在宫灯映照下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笔锋藏而不露,有君子之风。"
席间忽然静了静。云湛余光瞥见陈瑜变了脸色——那筷筒分明是今早陈瑜"好意"相赠的。筷尾刻字是他昨夜所为,为的就是留个心眼。
"听闻云兄精于《春秋》,不知可曾读过海外孤本《左氏别传》?"裴御卿似未察觉异样,径自谈起经史。
云湛心头微动。《左氏别传》是前朝**,记载了不少宫廷秘辛,寻常人根本无从得见。裴御卿此问,是试探还是...
"略知一二。"他谨慎作答,"书中记载'郑伯克段于鄢'一事,与《左传》颇有出入。"
裴御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云兄果然博学。不知如何看待两书记载的矛盾?"
"《左传》说郑伯不得已而为之,《别传》则言其处心积虑。"云湛直视裴御卿的眼睛,"依在下浅见,真相往往在两者之间。"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裴御卿。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举杯:"敬'真相在两者之间'。"
两人对饮时,云湛注意到裴御卿案前只摆清茶。正疑惑,忽见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在裴御卿耳边低语几句。世子面色不变,只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
"失礼了。"裴御卿起身时,袖中滑落一枚玉牌,恰落在云湛掌心,"云兄若有闲暇,可来侯府一叙。"说完便随侍卫匆匆离去。
玉牌入手温润,上刻"靖远"二字,边缘有细微的磨损,显然经常被主人摩挲把玩。翻到背面,云湛瞳孔微缩——那里刻着一条盘龙,龙睛处嵌着两点朱砂。按律,只有皇族才能用龙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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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云湛攥着玉牌走在回客栈的窄巷中。城南这一带巷道纵横,他特意绕了远路,确保无人跟踪。
拐过第三个弯时,墙头传来一声猫叫。云湛脚步不停,右手却已摸到袖中的匕首。那把匕首是父亲流放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刃口淬过北疆特有的狼毒。
"云探花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赏月?"
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三个黑衣人堵住了巷口,为首的正是在琼林宴上难堪的郑嵘。
云湛后退半步,后背贴上了冰冷的砖墙:"郑兄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郑嵘扯下蒙面巾,露出狞笑,"就是好奇,一个寒门学子,凭什么得裴世子青眼?"他亮出手中短刀,"不如让本公子看看,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话音未落,墙头传来一声轻笑:"郑公子想看,何不直接问我?"
众人抬头,只见裴御卿斜倚墙头,月白袍角在暮色中如一片流云。他手中折扇轻点,暗处立刻窜出几名侍卫,将郑嵘等人按倒在地。
"世子!"郑嵘挣扎着喊道,"这是个误会!我只是..."
"嘘——"裴御卿从墙头轻盈跃下,落地时竟未激起半点尘埃,"郑公子腰间挂着御赐玉佩,却行此等宵小之事,若传出去..."
郑嵘面如土色:"世子开恩!"
裴御卿不再理他,转向云湛:"云兄受惊了。"目光落在云湛袖口露出的匕首柄上,眉梢微挑,"看来是我多事了。"
云湛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回袖中:"世子怎会在此?"
"路过。"裴御卿踢开地上昏迷的黑衣人,露出其腰间鎏金令牌——与赵明辉琼林宴上佩戴的一模一样,"恰好看场好戏。"
云湛心头一震。赵明辉与郑嵘素来不和,如今却...他忽然想通其中关节:"他们是受人指使。"
裴御卿赞赏地看他一眼:"云兄果然慧眼。"俯身从郑嵘怀中摸出一封信,"看看这个。"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试其深浅,勿伤性命。"笔迹娟秀如女子所书,却透着一股凌厉之气。
"杨阁老府上的三小姐,与赵明辉有婚约。"裴御卿轻声道,"而杨阁老,最不喜寒门入仕。"
秋风骤起,卷落一地黄叶。云湛望进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忽然明白了白日里那枚玉牌的用意——裴御卿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出。
"寒门子弟高中三甲,总要经历这些。"裴御卿语气平淡,却伸手拂去云湛肩头落叶,"云兄若是不嫌弃,侯府西厢还空着。"
那指尖隔着粗布衣衫传来的温度让云湛微微一颤。他本该拒绝——入侯府等于踏入权贵漩涡,与他查清家族冤案的初衷相悖。但眼前这人身上有种特质,与那些骄奢淫逸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那便叨扰世子了。"云湛听见自己说。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是入了京都最深的棋局。而执棋者中,或许就有能助他翻案之人。
裴御卿唇角微扬,月光在那道剑伤上投下浅浅阴影:"叫我御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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