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侯府的乌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时,云湛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玉牌。那枚刻有盘龙纹的玉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提醒着他方才巷中发生的一切。
领路的青衣小厮提着琉璃灯,光影在影壁上游移,照出上面精雕细琢的《兰亭集序》。云湛驻足细看,心头一震——这竟是当朝书法大家虞世南的真迹,这般珍品竟随意置于门廊。
"云公子?"小厮轻声催促,"世子吩咐,您一路劳顿,需早些安置。"
云湛收回目光,随小厮穿过三重院落。他的布鞋踏在鹅卵石小径上,发出轻微的沙响,与前方小厮官靴的笃笃声形成鲜明对比。两侧山石错落,暗香浮动,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曲调正是《阳关三叠》——北疆将士送别时常奏的曲子。
"那是世子在练琴。"小厮顺着他的视线解释,"每日戌时雷打不动。"
琴音忽然转急,如铁马冰河。云湛想起裴御卿虎口处的剑伤——那分明是真实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而非贵族子弟在练武场能受的伤。
西厢房门前悬着两盏素纱宫灯,推开门,一室清雅。临窗的书案上已备好笔墨纸砚,紫檀笔架上悬着七八支狼毫,砚台是上好的端溪老坑。云湛的手指抚过案角,不沾半点尘埃。
"世子吩咐,云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小厮躬身退出,"明日卯时,会有人送早膳来。"
云湛刚解开行囊,忽听门外环佩叮咚。一名着湖蓝襦裙的侍女端着漆盘进来,眉眼如画却面若冰霜。
"青鸾奉世子之命,给云公子送安神茶。"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几滴琥珀色的液体。
云湛不动声色地拭去茶渍:"多谢姑娘。"
"不必。"青鸾冷冷打量他简陋的行李,"世子心善,常收留落魄书生。但像云公子这样得入西厢的,倒是头一个。"
云湛抬眼,对上侍女审视的目光:"哦?"
"西厢离世子的墨韵斋只隔一道回廊。"青鸾意味深长地说,"三年前赵尚书公子求住一宿都未能如愿。"
云湛想起琼林宴上赵明辉盯着玉牌的眼神,心头微动。待侍女离去,他端起茶盏轻嗅——与裴御卿宴上饮的茶香气相同,都带着一丝北疆特有的雪莲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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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刻,云湛便醒了。窗外传来沙沙的扫地声,他披衣起身,推开雕花窗棂。晨雾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庭院练剑。
裴御卿一袭玄色劲装,剑光如练。腾挪间广袖翻飞,一招"白虹贯日"使得行云流水,却在最后一式突然转向,剑锋直指云湛窗口。
"云兄起得早。"裴御卿收剑入鞘,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中晶莹如露。
云湛拱手:"扰了世子雅兴。"
"正好。"裴御卿随手将剑抛给侍从,那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侍从险些没能接住,"陪我用早膳吧。"
膳厅设在临水的凉亭里。四样小菜,一盅清粥,朴素得不像侯府规制。裴御卿亲自舀了碗粥推到云湛面前:"尝尝,江南进贡的胭脂米。"
米粒晶莹透红,香气扑鼻。云湛刚要动筷,忽听回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名蟒袍玉带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面容与裴御卿有七分相似,却不怒自威。
"父亲。"裴御卿起身行礼,姿态恭敬却略显僵硬。
靖远侯裴琰的目光如刀般刮过云湛:"这位是?"
"新科探花云湛,儿子请来府上小住的客人。"裴御卿的声音不卑不亢。
"嗯。"靖远侯淡淡应了声,转向儿子时眉头微蹙,"今日朝会要议北疆军情,杨阁老一派主张和亲,你准备一下。"说罢便大步离去,自始至终没看云湛一眼。
亭中气氛一时凝滞。裴御卿拾起掉落的筷子,用袖角擦了擦递给云湛:"家父向来如此,云兄勿怪。"
云湛低头喝粥,舌尖尝到一丝不寻常的苦涩——是北疆特产的黄莲,专治水土不服。他想起昨夜那杯安神茶,心头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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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在侯府东北角,三层小楼掩映在古柏之间。推开沉重的楠木门,尘埃在阳光中飞舞,上万册典籍整齐排列在紫檀书架上。
"这..."云湛的指尖微微发抖,《永乐大典》的手抄本、《春秋》失传的注疏、前朝宰相的私人札记...这些他在书院只闻其名的珍本,此刻触手可及。
裴御卿倚在门边,唇角含笑:"云兄随意取阅。只一点——"他指了指顶层,"那层的书需我亲自去取。"
云湛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顶层书架被一道铁栅栏隔开,隐约可见几册蓝皮簿子。他正欲询问,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
裴御卿神色一凛:"朝钟急响,北疆必有变故。云兄自便,我去去就回。"
待裴御卿离去,云湛在书架间流连忘返。当他踮脚去取顶层一本《兵法奇正论》时,发现书架后竟藏着个小暗格。格中只有一册薄薄的蓝皮簿子,封面上题着"隆庆七年北疆军需录"。
云湛的手悬在半空。隆庆七年——那是云家获罪流放的年头。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正是那年北疆军需被人做了手脚,导致三万将士惨败...
"云公子好兴致。"
清冷的女声吓得云湛差点摔了书。青鸾不知何时站在梯子下,手里捧着茶点。
"世子吩咐给公子送茶。"她盯着云湛悬在暗格前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公子若对这些陈年账簿感兴趣,不妨直接问世子。"
云湛顺势取下《兵法奇正论》:"有劳姑娘。不知世子何时回来?"
"北疆军情紧急,世子被召入宫议事了。"青鸾放下茶盘,犹豫片刻又道,"世子说,若他申时未归,请云公子到墨韵斋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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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云湛叩响了墨韵斋的门。室内没有回应,他轻轻推开门,只见裴御卿斜倚在湘妃榻上,官服未换,手里攥着份奏折,面色苍白如纸。
"世子?"
裴御卿猛然惊醒,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袖口溅上点点猩红。云湛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肩膀,触手一片滚烫。
"药在..."裴御卿虚弱地指向案几。
云湛掀开药罐,却是空的。他皱眉搭上裴御卿的脉搏——寸关尺三部皆浮紧,风寒已入肺经。
"可有银针?"
青鸾闻声进来,见状惊呼:"世子又咳血了?"
云湛不由分说扯开裴御卿的衣领,只见锁骨下一片青紫,似是箭伤旧痕。
"这是..."
"军报传来时,正与兵部的人比箭。"裴御卿勉强笑笑,"一时失手..."
云湛转向青鸾:"取烧酒、白布,再煮一锅姜汤。"他从腰间锦囊取出三根银针,"家父曾任军医,这针灸之术..."
"有劳云兄。"裴御卿闭上眼,任他施为。
银针依次刺入风池、大椎、肺俞三穴。不多时,裴御卿的呼吸渐渐平稳。云湛收针时,发现对方已睡着了,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平日的凌厉之气尽褪,竟显出几分脆弱。
青鸾端着姜汤进来,见状神色复杂:"世子三年未在人前入睡。"
云湛正用烧酒擦拭裴御卿锁骨处的淤青,闻言手指一顿。
"北疆情况如何?"他转移话题。
"戎族连破三城。"青鸾压低声音,"朝中分两派——杨阁老主和,侯爷主战。世子在殿上咳血,仍坚持陈述利害..."
云湛若有所思。隆庆七年那场大败后,朝廷割让北疆十二城,云家因主战获罪。如今历史重演...
"云公子。"青鸾忽然跪下,"奴婢多嘴,但世子待您不同。这墨韵斋,连侯爷都很少进来。请您...请您务必..."
"青鸾。"裴御卿不知何时醒了,声音虽弱却不容置疑,"下去吧。"
侍女退下后,裴御卿试图坐起,被云湛按住:"世子需要休息。"
"叫我御卿吧。"裴御卿望进他的眼睛,眸色因发热显得格外清亮,"在府里,不必拘礼。"说着从枕下取出一份奏折,"云兄看看这个。"
奏折是北疆节度使所上,详述戎族兵力部署。云湛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戎族善骑射,怎会倾巢而出攻打易守难攻的潼谷关?除非..."
"除非是佯攻。"裴御卿接话,声音因疲惫而沙哑,"真正目标在东南的临峪关。"
两人目光相接,同时想到——临峪关守将,正是主和派杨阁老的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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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兵部紧急军报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戎族果然突袭临峪关,幸而裴御卿提前密令增援,才未酿成大祸。
消息传来时,云湛正在藏书阁抄录《兵法奇正论》。裴御卿风风火火闯进来,官帽歪斜也顾不上扶:"云兄!临峪关守住了!"
云湛搁笔,嘴角不自觉上扬:"多亏世子力排众议。"
裴御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一点谢礼。"
盒中是块羊脂白玉佩,雕着青云出岫的图案,玉质温润如水。云湛刚要推辞,裴御卿已亲手为他系在腰间:"明日随我入兵部如何?正好缺个精于算学的录事。"
玉佩戴在腰间沉甸甸的,云湛心头一跳。兵部录事虽只是九品,却能接触军机要务,远比翰林院庶吉士有实权。
"户部赵大人到访!"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
裴御卿笑容微敛:"赵明辉?"转向云湛,"云兄且避一避,此人..."
话音未落,绛紫锦袍的赵明辉已摇着折扇进来,目光在云湛腰间的玉佩上骤然凝固:"裴兄好雅兴,原来躲在这里..."
"赵兄。"裴御卿不动声色地挡在云湛前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赵明辉勉强收回目光:"家父让我来取北疆军需账册。"他死死盯着云湛,"这位是?"
"新科探花云湛,新任兵部录事。"裴御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赵明辉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挤出一个笑容:"云兄好福气。这青云玉佩,我向裴兄求了多次都未得呢。"
云湛敏锐地注意到裴御卿的手指在案下微微收紧。
待赵明辉悻悻离去,裴御卿忽然握住云湛的手:"这玉佩是陛下所赐,我从未想过给旁人。"他的掌心滚烫,"今日见赵明辉那副嘴脸,倒觉得给你再合适不过。"
云湛心头微颤,两人的手指在玉佩上轻轻相触。窗外风起,翻动案上书页,哗啦啦如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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