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在执行我们共同制定的约法三章。”何易回答得滴水不漏:“每日否决权原则。我使用了我的那一次。这在我们的契约范围内。”
“契约范围?”金拉轻笑一声:“你明明可以等我拒绝他之后再开口,或者用更委婉的方式。但你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具攻击性的一种。你是不是不喜欢林森?”
“我对他没有个人看法。”何易的回答快得像程序反应:“只不过他的出现,以及他提出的午餐邀请,都属于计划外的社交活动,会干扰我们的工作流程。”
“真的吗?”金拉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阳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何易沉默了。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在那个挂满黑白照片的工作室里,在金拉和林森那种熟稔的一个眼神就能交流的氛围中,他确实成了一个局外人。
这种感受,让他很不舒服。
“现在是午餐时间。”何易生硬地转换了话题,看了一眼手表:“既然我否决了你的朋友的提议,那么,午餐地点由我来定。附近300米内,有一家评分4.5的西式简餐厅,人均消费180元,评价关键词是安静、高效、出餐快。符合我们的需求。”
金拉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这个男人,连反击和掩饰尴尬的方式,都带着一股浓浓的数据报告味。
“好啊。”她耸了耸肩:“听你的,我伟大的甲方。希望你的Plan B能比生煎包好吃。”
倒计时113小时30分。
何易选择的餐厅,果然如他描述的一般。餐厅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服务生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背景音乐是舒缓的纯音乐,音量被精准控制在40分贝以下。
何易对此很满意,这是他熟悉的世界。而金拉,则味同嚼蜡地切着盘子里的沙拉。
午餐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结束。
下午的行程,是继续考察M50剩下的几个区域。当他们走进一个由旧仓库改造的当代艺术空间时,再次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
空间的正中央,正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
没有画,没有雕塑。空旷的场馆中央,一个穿着白色麻布衣的女人,正一言不发地将一碗白米饭里的米粒,一颗一颗地用筷子夹出来,再分门别类地放进面前上百个小格子里。
整个空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只有偶尔响起的筷子与瓷碗碰撞的轻微声响。
何易的眉头,皱得比看到那只猫时还要紧。
“这是什么?”他压低声音问金拉,语气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这也是艺术?”
“嘘……”金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走到一个不打扰表演的角落,“这是国内一位很有名的行为艺术家,她的作品通常探讨的是时间和重复的意义。”
听到这句话,何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把时间浪费在毫无产出的事情上,这本身就是对时间最大的不尊重。这种行为的商业价值评估为零。不,是负数。”
“又来了……”金拉叹了口气:“何先生,我们启动五分钟原则,可以吗?就五分钟,别分析,别评价,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
何易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遵守了约定。
他站在那里,强迫自己去看那个女人的动作。她的表情没有波澜,动作精准而重复。夹起,移动,放下。再夹起,移动,放下。
一分钟过去了,何易觉得无聊至极。
两分钟过去了,他开始感到烦躁。
三分钟过去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下意识地计算她夹一颗米所需要的平均时长。
就在第四分钟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个女人重复的动作,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遥远的画面。
那是他父亲的中餐馆后厨,灶火熊熊,油烟呛人。他父亲总是在最忙乱的时候,气定神闲地站在灶台前,用一把巨大的铁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颠勺的动作。他能看到汗水顺着父亲的额角流下,但父亲脸上的表情,是专注而满足的。父亲总说,每一道菜,炒上几百遍几千遍,才能把握好火候,那是一种外人看不懂的功夫。
那时的何易,无法理解这种重复的意义。他只觉得,那是一种低效的原始的手工作坊模式。
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行为艺术家,他忽然觉得,她和父亲的颠勺似乎有了一种奇异的重叠。
它们都是一种对抗。
对抗效率,对抗时间,对抗这个飞速运转,要求一切都有回报的世界。
这也是一种秩序,一种纯粹的、内在的秩序。
“时间到。”金拉的声音轻轻响起。
何易回过神来,眼神里带着恍惚。
“怎么样?我们伟大的评论家,有什么评价?”金拉小声问。
何易沉默了很久,久到金拉以为他会给出一个浪费生命的终极差评。
他却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需要重新思考时间这个词的定义。”
金拉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无掩饰的惊讶。她看着何易的侧脸,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何易的话变得更少了。他依然在记录数据,但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看墙角的青苔,或者听一听远处传来的轮船汽笛声。
傍晚,当金拉将他送回酒店时,何易在下车前,忽然开口。
“金小姐。”
“嗯?”
“下午那张照片……”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拍得很好。”
说完,他便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酒店。
金拉一个人坐在车里,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安静的车厢里回荡,带着胜利的喜悦。
她拿出那张照片,照片里的自己笑得无忧无虑。她忽然觉得,那个144小时的赌约,自己似乎有了一点点赢的希望。
而回到房间的何易,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他今天记录的、密密麻麻的建筑数据和评估模型。但他却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立刻开始工作。
他站在窗前,看着华灯初上的上海夜景。那些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在他眼里,第一次不再仅仅是一组组关于高度、结构和造价的数据。
他想起了林森拍摄的那些照片,想起了那个行为艺术家夹起米粒时专注的眼神,也想起了金拉在收到照片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孩子般的珍视。
这些都是无法被录入数据模型的东西。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或许想要真正读懂一栋建筑,读懂一座城市,仅仅待在局外,用数据去测量,是远远不够的。
……
第三天的清晨,何易比闹钟提前了十分钟醒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而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昨晚,他罕见地失眠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不再是冰冷的建筑模型,而是一个他临时创建的名为《金拉行为模式与社交网络初步分析》的文档。
他试图用逻辑和数据来解构昨天发生的一切。
他甚至为金拉的笑容建立了分类:
A类(职业性,85%场合使用)、
B类(挑衅性,常见于辩论场景)、
C类(无防备性,目前仅在与林森交互时触发)。
然而,他分析得越深入,就越觉得无力。因为他发现,驱动这一切的核心代码,是一种他无法量化的东西——情感。
这套复杂的、混乱的、充满了变量的社交算法,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分析能力产生了怀疑。
门铃声准时在早上八点响起。
金拉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显得活力十足。她手里没有拿平板电脑,而是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旧的但很干净的帆布环保袋。
“早上好,何先生。”她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笑容里带着神秘:“今天我们的考察地点,比较特别。”
何易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冷静地问:“数据优先原则。请陈述。”
“好的。”金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提议:考察上海本地传统菜市场。菜市场是城市最基础的物资流转中枢,是民生数据的最前端采集点。在这里,你可以观察到最真实的物价指数、饮食结构变迁、以及社区居民的社交模式。它就像一座城市的CPU,处理着最底层的、也是最重要的信息流。不了解它,你对上海的建筑和商业价值评估,就永远是空中楼阁。”
她竟然把一个乱糟糟的菜市场,形容成了城市的数据中心。何易一时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逻辑漏洞。
“时间限制?”他问。
“一个半小时。包括一顿……绝对地道的早餐。”金拉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何易沉默了三秒,点了点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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