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109小时10分。
当何易跟着金拉走进那家位于老城区深处的室内菜市场时,他觉得自己瞬间被一个巨大而嘈杂的声浪吞没了。
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鱼的腥气、蔬菜的土气、卤味的香气和不知名水产的咸湿气。磨刀霍霍的剁肉声、小贩高亢的叫卖声、邻里街坊用上海话拉家常的攀谈声、活禽扑腾翅膀的振动声……让他不知所措。
地面是湿漉漉的,穿着胶鞋的摊主和拎着菜篮的阿姨们摩肩接踵,没有人会为了避让而刻意调整步伐。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一种野蛮生长的、约定俗成的秩序。
这里,是何易世界的绝对反面。
“怎么样?数据够丰富吧?”金拉像一条鱼一样,在拥挤的人潮中灵活地穿行,声音里带着笑意。
何易没有回答。
他正全神贯注地试图躲避一个阿姨菜篮子里甩出来的带泥的青菜叶子。他的白衬衫和一尘不染的皮鞋,在这里像是一个笑话。
金拉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她熟稔地走到一个鱼摊前。
“张阿姨,今朝的黄鱼哪能卖?帮我拣条新鲜的,中午烧汤。”她用流利的上海话和摊主交流。
那个被称为张阿姨的摊主,一边麻利地从水箱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黄鱼,一边中气十足地回答:“阿拉小拉来啦!今朝的鱼侬放心,眼睛亮晶晶,夜里还会发光!专门给你留的!”
她们一来一回地聊着天,内容从鱼的产地,聊到张阿姨女儿的相亲对象。金拉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逗得张阿姨哈哈大笑,最后还硬塞给她两根小葱,说:“送你的,拿去!”
何易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看到张阿姨在捞鱼、去鳞、开膛破肚时,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那把锋利的刀在她手中,精准而高效。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的、熟悉的鱼腥味钻入他的鼻腔。那个画面,那个声音,那个气味,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大门。
他想起了父亲的中餐厅。每天清晨,供货商送来新鲜的鱼,父亲也是这样,卷起袖子,站在一个不锈钢水槽前,用同样麻利的手法处理着那些鱼。父亲总说,一条鱼新不新鲜,摸一下鱼身,看一下鱼鳃就知道,这是书本上学不来的手感。
那时,年幼的何易厌恶极了那种滑腻的触感和永远洗不掉的腥味。
“何先生,帮个忙。”
金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发现金拉正递过来一个装满了活虾的透明塑料袋,袋子里的虾还在活蹦乱跳,不断撞击着袋壁。
“我的手刚拿过鱼,有点脏,你帮我拎一下。”她说得理所当然。
何易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看着那个不断蠕动的袋子,袋子里的水沾在内壁上,显得黏腻而浑浊。洁癖和对失控的厌恶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他想起了他们的约法三章,想启动他的否决权。
但看着金拉那双亮晶晶的、仿佛能看穿他一切心思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如果在这里拒绝,那将比承认自己害怕一只猫更丢脸。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袋子。
活虾跳动的力量,通过薄薄的塑料袋,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手心。一种湿润的、冰凉的、不可预测的触感,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努力维持着面部的平静,但紧抿的嘴唇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金拉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滑稽模样,嘴角偷偷上扬,但什么也没说,她转身又去买了一些蔬菜和豆腐。
接下来的十分钟,对何易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一手提着那袋“生化武器”,另一只手还要随时避让来往的人群,精神高度集中。
渐渐地,他发现袋子里的虾似乎安分了一些。他低头看去,它们挤在一起,透明的身体在光线下泛着青灰色的光。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出哪只更有活力。一种奇特的类似于责任感的情绪,悄然升起。
这袋虾,是他的任务。他必须保证它们安全抵达目的地。
当他们终于走出菜市场,重见天日时,何易仿佛完成了一场艰苦的远征。
“辛苦了,何先生。”金拉笑着从他手中接过那袋虾,放进自己的环保袋里。
何易看着自己空出来的手,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冰凉湿润的触感。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厌恶。
金拉带他来到菜市场门口一家其貌不扬的小店。店里只有几张桌子,食客们大多是刚买完菜的街坊。他们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坐下,金拉点了两碗滚烫的咸豆浆和几根刚出锅的油条。
“尝尝看。”金拉将一根油条递给他:“这家店开了三十多年了,味道一直没变。”
何易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将酥脆的油条浸入咸豆浆中,然后送入口中。
这不是什么精致的美食,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朴素的温暖。
“我父亲……”何易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他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金拉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
“他总说,最新鲜的食材,最好的味道,都藏在这些乱糟糟的地方。”何易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眼神有些飘忽:“我以前觉得,这只是他为自己的不讲究找的借口。现在看来……”
他没有说下去,但金拉懂了。
他意识到,金拉带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考察所谓的“民生数据”。她是在用这座城市最真实、最粗粝的一面,逼着他去面对自己一直逃避的过去。
这个看似混乱无序的菜市场,却有着它自己的一套运行算法。这套算法,不基于数据和模型,而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习惯和那一点点讨价还价的烟火气。
“金小姐。”何易放下吃了一半的油条,用餐巾擦了擦嘴,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收回我之前的部分结论。”
“哦?”
“人情味和烟火气,或许……并不能简单地被定义为低效。它们可能是一种更复杂的、我暂时还无法完全解析的社会运行逻辑。”
这是何易第一次,主动推翻了自己的核心理论。
金拉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倒计时,还剩107小时30分。这个关于理性与感性的天平,似乎正在发生微妙的倾斜。
从菜市场出来,何易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沾染上了若有似无的市井气息,但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要求回酒店更换衣物。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陷入了沉思。那碗咸豆浆的余温,似乎还停留在胃里,温暖而踏实。
金拉没有打扰他。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发现他那张总是紧绷着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向内探索的迷茫。她知道,菜市场的冲击疗法起效了。
“下一站,去哪里?”许久,何易主动开口问道。
“去一个能完美诠释你刚才结论的地方。”金拉神秘一笑。
车子最终停在了豫园的门外。
还未走近,鼎沸的人声和浓郁的商业气息就已扑面而来。仿古的建筑群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店、纪念品商店和金银首饰楼,各个小店门口排着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举着自拍杆,兴奋地穿梭其间。
何易的眉头,下意识地又皱了起来。
“这里?”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这里和任何一个过度商业化的旅游景点,有什么区别?所有建筑都是近年翻修的,毫无保留价值。人群密度过高,动线规划混乱,安全隐患极大。”
“别急着下结论嘛,何先生。”金拉指了指那片喧嚣之后,一角飞檐探出的宁静屋顶:“真正的风景,藏在后面。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豫园的内园。”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里有明代私家园林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设计。这种设计理念,和西方建筑强调的对称、开阔、一览无余的逻辑截然相反。它代表了一种东方的、关于空间和秩序的独特哲学。理解它,能帮你你建立更完整的建筑价值评估系。”
“而且...”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这里面,几乎没有直线。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挑战吧?”
何易看了一眼她,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穿过喧嚣的商业区,踏入豫园的那一刻,世界仿佛瞬间被分割成了两个。
外面是闹市,里面是山林。虽然游客依旧不少,但假山、池沼、花木、亭台楼阁的巧妙布局,将空间切割得玲珑有致,竟在喧闹中营造出一种奇特的静谧感。
“中国园林从不追求让你一眼看穿。”金拉放慢了脚步,声音也随之轻柔下来,“它讲究的是藏和露。用一堵墙、一座假山、一丛竹子,挡住你的视线,逼着你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才能看到别有洞天。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种叙事性的空间体验。”
何易没有说话。他正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理解眼前的景象。这里的每一条路都是弯的,每一个门洞都是奇形怪状的,没有一条中轴线。从结构学的角度看,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但从美学的角度……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设计很巧妙。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看到什么,充满了探索的乐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