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鼠并不难看,圆嘟嘟的身子,通体雪白的毛发如同上好的锦缎,阳光落下,还有流光。
它趴伏在七宝妙树下,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看着甚至有些虔诚,像是在早课上聆听佛音的僧人。
这锦毛鼠,绝不是两界山的荒兽。
两界山的荒兽感受到骆穹的气息,便都是躲都来不及,不可能主动出现在他院子里。
小家伙胆子不小,是仗着自己没多少肉,自己看不上,所以才敢这么正大光明出现的吗?
祈岁安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似虔诚僧人的锦毛鼠,这世上可不多见。
他藏书阁那么多书不是白看的。
有一本书上记载的东西或许有关,有一大妖,原是密宗护宗神兽,日日聆听佛音,深谙佛理。
而这样的它,修的却是吞噬万物的饿鬼道。
据说密宗内乱,它功不可没,但具体做了什么,沂水学宫的典籍不足以蕴含这样的信息量。
总归密宗分裂成罗汉门、慈航渡和清净里这佛道三宗后,它便不知所踪。
这锦毛鼠,会是那传说中的大妖吗?
但这个问题,他现在也没法分辨,只见山君几步上前,看了眼这锦毛鼠,还算干净。
随后便伸手,一把捏住了它。
锦毛鼠的早课骤然中断,黑豆似的眸子睁开,随后意识到了自己被人一把捏住的处境。
它挣扎了几下,作了个翻滚的动作,祈岁安知道,这是妖化人形的起手式。
但山君在此,哪里容得它变化,双手齐上,狠狠揉捏了一把这手感软到不像话的锦毛鼠。
把毫无反抗之力的它,揉得服服帖帖的。
管你什么大妖不大妖的,来了这里,就是玩具……不对,宠物。
骆穹也玩了一下也就没了兴致,还饿着呢,随手放下锦毛鼠,就往他原来的住所,现在的食物仓库过去。
虽然更习惯祈岁安的手艺,但他还生着病,骆穹也不至于这么黑心,让病人给他做饭。
骆穹才进屋,那锦毛鼠立刻便跳了起来,趁着灵气短暂回归便传音质问。
“勿那小儿,此为何地,方才那煞神又是谁,我密宗至宝又为何被你们占据!”
锦毛鼠的声音雌雄莫辨,像个还未发育的孩童,但溢出的威慑,确是大妖没错。
这修为,这质问,祈岁安确认了它的身份,却为密宗前护宗神兽。
山君的地盘,祈岁安倒也没多少敬畏,直接便答道:“密宗已灭,典籍记载,密宗灭亡,您功不可没,如今为何又来说这些?”
锦毛鼠闻言直接跳了起来,飞起一脚,踹上了祈岁安的膝盖,祈岁安吃痛下,不由得蹲下。
“贼子胡言,密宗乃佛道魁首,说句天下第一宗也不为过,根基深厚,怎会灭亡!”锦毛鼠声音尖利,似乎气愤至极。
“你说!是不是三生观那群杂毛!是他们指使你来骗我,是也不是!”
祈岁安揉了揉膝盖,也来了火气,两手一摊,“这我又如何得知,不过您若说得好像三生观与密宗曾势均力敌一样,我还真不敢置信呢。
我只知三生观亦早分裂,成了如今天下宗门三首,登天门、地元宗和隐心派。”
他带了些讽刺的语气,“密宗亦一分为三,可除了罗汉门还有些名望,另外两家,慈航渡和清净里,几乎是查无此人了呢。”
这样的讽刺,让以密宗为荣的锦毛鼠格外愤怒,它爪上生光,下一瞬,便要给这胆大的小儿一个教训。
但祈岁安哪里会由它如此,大声喊道:“山君,这小耗子好生凶残,竟无故伤人呢。”
骆穹刚选好食材,听到祈岁安的声音,拎着两袋龙须面便冲了出来。
一出来,就看见祈岁安蹲在地上,和锦毛鼠大眼瞪小眼。
“怎……么……了?”骆穹几步上前,关切看向祈岁安捂着的膝盖。
祈岁安毫不羞耻地告状,指着锦毛鼠,“它干的。”
骆穹立刻转头瞪向锦毛鼠,暗沉的眼神,叫它心中无端生出大恐怖。
那双眸子仿佛天外黑洞,下一瞬便要将它吞噬。
骆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再……不……听……话……烤……了……你。”
锦毛鼠立刻告饶,双手合十做了个拜的动作。
倒是挺识时务。
骆穹这才放过他,扶着祈岁安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你……先……休……息……我……去……做……饭。”
随后直奔厨房。
祈岁安等骆穹走了,又看向满是不忿的锦毛鼠。
“这下您该懂了吧,形势比人强,这两界山是山君地盘,是龙来了得盘着,是虎来了得趴着。
甭管您从前如何威风,在这里,您都得拿出您毕生的礼节出来。”
锦毛鼠呸了一声,小人得志,“那煞神到底何物,如何这样恐怖?”
“山君便是山君,是如今天下无敌的至强者,世上无人敢悖逆。”
祈岁安吹了一通彩虹屁,而后话语一凝,“您应该学会好好说话了,现在说说,那时候到底发生何事?您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锦毛鼠极为拟人地瘫坐下来,有些懒洋洋的。
“当初我修行出了问题,为了避免走火入魔,才暂且由密宗三老将我封印,待我摈除心魔,便再还我自由身。
可我心魔都排尽了,它们甚至都因困缚一地不得消散而化作了万千饿鬼,我也没等到人来。
好在昨夜不知发生何事,封印出了破绽,我才得以脱身。
我都不知道我在封印里呆了多久,更别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锦毛鼠黑豆似的眼珠子里有些感叹之情,“你之前说密宗一分为三,那新的三宗开山老祖,是密宗三老吗?”
祈岁安摇了摇头,“密宗三老皆在内乱中死去,如今佛道三宗,是他们门下弟子各立门户。”
“都死了?”锦毛鼠不敢置信地瞪着祈岁安,却见对方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都死了啊。”锦毛鼠忽然整个摊在地上,一股子锐劲似乎全被三老死亡的消息冲散,不知是颓然还是释然。
“旧友亡故,您不伤心吗?”
祈岁安有些不解锦毛鼠现在的状态,一般大妖可不会愿意做人间宗门的护宗兽。
这锦毛鼠与密宗三老,一定有非常深切的关系。
锦毛鼠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我方才只觉你在骗我,才对你动手。
如今见了你那山君的本事,我于他而言,不过一小妖尔,你们没有必要骗我。
这个事实既然已经注定,我便也没什么好继续挣扎的。
生死轮回,本是天理,我修佛多年,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哪里能一路走到如今。”
说着锦毛鼠也叹了口气,补充了一句但是。
“我虽早知妖与人的寿命始终不同,他们总归会走在我前头。
可我以为我们会在数万年的陪伴中,等到他们寿元终结,我一个个给他们临别送终,不留遗憾。
偏偏这样的突然,连告别都不曾有,我……”
小小的锦毛鼠身上,散发出如垂暮老人那样的悲凉寂寥。
祈岁安不免有些多思,这锦毛鼠与密宗三老的结局,叫他不由得想到了他与山君。
他也是注定要走在山君前头的。
他寿终正寝前,能与山君做个不留遗憾的告别吗?
他寿终正寝后,山君是会如锦毛鼠嘴上说的一样,生死轮回乃天理,自然放下。
还是如这锦毛鼠现在真正表现的一样,忧思怀念,寂寞悲凉呢?
无论是哪一种,他好像都不太能接受。
要是他不会死就好了。
*
一人一鼠各自沉默,直到骆穹扛着一盆热汤面进来,咣地往桌上一放。
吃饭间,骆穹便感觉到祈岁安一直在偷看他,这事倒也寻常,平时祈岁安就总这样。
只是今天不知为何,眼里多了许多忧思。
又多想什么了吧多半是,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个脑子就不能静下来。
吃过饭,趁着骆穹去洗碗的功夫。
锦毛鼠从地上爬了起来,“密宗已灭,这七宝妙树有了新主,我便不继续赖着了。”
它告别之时又警告了一句,“昨夜破封的不只有我,还有我那化身饿鬼的万千心魔。
它们除了原始的食欲,没有任何思维,什么都吃。
附近恐怕已经遭了灾祸,你那山君既然这样强大,想必也会有护佑苍生之心。
我虽能威慑它们,但它们与我同源,我无法真正消灭它们。
你们若有心,便帮我一把,除了它们吧。”
说完它也不等祈岁安再说什么,一溜烟跑了。
祈岁安这时候心中忧思都被暂且压下,只余震惊,和唾弃这锦毛鼠的无耻。
这等大事,它既然处理不了,如何要留到现在才说!
那可是入了饿鬼道的心魔!
虽通晓一些佛理,但到底是妖物,不通人性。
他等不及骆穹洗碗回来,带着受伤的膝盖一瘸一拐地往骆穹那里过去。
看到骆穹他却顿住了脚步。
此事与山君何干呢?
他只怕自己说了这些,山君会淡然地点点头,哦一声,或许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一定。
他突然想起昨夜那场梦境,山君提前离开之后,突然出现的那个带着花冠的绿衣少年。
对方的话,原在未清醒的混沌中忘却,此时却又重新在他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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