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冯瑗正讲着风物志,赵昙已经告假多日,赵晨也心不在焉。“二姐姐这次好像病得特别重,我们去看看她吧。”冯瑗应允。
来到赵昙寝殿,远远见她倚着阑干,目光望着虚无处,不知在想什么。走近了,冯瑗真吃了一惊,几日不见,原本就小巧的脸瘦得不及巴掌大,脸色苍白如纸,身子纤弱得仿佛来一阵风就会被吹走。
冯瑗怜惜地劝道:“二公主,外面风大,小心着凉了。”
“屋里药味太重了,我出来透透气。”赵昙说着便要起身,却一阵眩晕,纤弱的身子晃了一下,身旁的侍女赶紧扶住。
冯瑗皱了皱眉,几日不见怎么重病如斯,便问御医怎么说。
赵昙苦笑,“我身子自娘胎里出来就不争气,天气冷了热了,少不得要病一场的,也不用请御医惊动父皇,照往年的方子吃几幅药就是了。”
赵晨悻悻道:“明日匈奴那个什么捷律单于进宫赴宴,原本想跟姐姐一起去看看的,不想姐姐病得这么厉害。”
赵昙温柔道:“我陪你去。”
赵晨大喜,两姐妹相视而笑。冯瑗心知此举不合法度,可这两姐妹中必有一人要远嫁匈奴,提前看一眼未来夫君也合情合理,便也不忍驳回。
次日,冯瑗同赵晨一起来接赵昙,临近午时,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冯瑗还是给赵昙加了个斗篷才出门。赵昙体弱,一行人走得极慢,赵晨心急如焚,却也不好说什么,到得紫宸殿宴席已过了大半。
赵晨跟紫宸殿的宦官耳语了一番,对方表现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将她们带到了一个小配间,这配间在龙椅后面,以一障屏风相隔。两位公主蹑手蹑脚地进去,冯瑗在殿外等候。殿内的丝竹歌舞声、恭贺颂圣声以及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衬得一身青碧色宫装的冯瑗孤绝寂寥。
“冯姑娘为何在此?”冯瑗转身,是郑纾,看他面色微红,应是从宴上出来的。
“郑大人。”冯瑗施了一礼,刻意保持疏离。尽管她对自己的易容术颇为自信,容貌、身高以及举手投足都与“韩溯”不同,但难保郑纾不会从细微处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姑娘可在五年前落过水?”
如同晴空一道惊雷,冯瑗惊疑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目光也灼灼地看向自己。
“五年前,我从京城走水路去豫州探望长辈,遇到一个落水的姑娘,她当时漂在浮木上,救上船后一息尚存,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到了豫州,实在不方便带着她,便将她放在了安置营里。萍水相逢之缘,却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后来如何了,心里颇为遗憾。日前偶见冯姑娘,只觉似曾相识,才想到这桩事上,便冒昧一问。如果弄错了,请恕在下唐突。”
冯瑗大为震颤,思绪翻涌:原来是这样,自己竟是这样到了豫州,竟是郑纾救了自己!她攥实了拳头,迅速敛去异色,挤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小女子久居闺中,不曾出过远门。方才听大人讲述,竟有这等奇事!想必大人救的那位女子,遇难呈祥,现在也过着平安顺遂的日子。”
郑纾露出一丝苦笑,“果然是我认错了。”
这时,两个宦官吃力地扶着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异族打扮的男子走出殿来,其中一个腾出手来向外头的几个宦官招了招手,低声说:“捷律单于喝醉了,你们扶他去舞雩轩歇息。”于是,三四个宦官半扶半抬地把那单于搬走。先前出来的宦官扯了扯弄乱的衣服,嘀咕道:“这匈奴人真能喝,宗室大臣进的酒喝了个遍,才把他喝趴下。”
此时,赵晨迈着轻巧的步伐跑出来,“冯大家,我们走吧。咦?郑公子也在?”
郑纾早收敛了那一瞬间的失神,微笑如冬日淡淡的阳光轻洒,“臣不胜酒力,出来散散。”
冯瑗张望了下,不见赵昙身影,问道:“二公主呢?”
赵晨语气轻松,“二姐姐不舒服,先回去了。放心,我让雪儿跟过去了。”
冯瑗点点头,同郑纾告辞。
刚走了几步,就遇到了赵晨的侍女雪儿,赵晨奇道:“不是让你送二姐姐回宫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雪儿回道:“二公主气力不济,要在附近寻个歇脚处稍歇一歇再回去。二公主说不必伺候,便让奴婢回来了。”
赵晨点头,对冯瑗说:“我们去找二姐姐一起回去吧。”
冯瑗自是赞成,赵昙身子不好,亲自把她送回去才安心。
雪儿伸手一指,“二公主就在那边的舞雩轩。”
“舞雩轩?!”冯瑗不禁脱口而出,刚刚那匈奴单于就往舞雩轩去了,那……万一出了什么事,就是天大的事了,她不敢深想,赶紧往舞雩轩跑。
舞雩轩的门紧闭,冯瑗侧耳倾听,寂无声息。她心一横,轻轻推门查探,心里盘算着,最好的结果就是那匈奴单于来时二公主已离开此地,二者未曾照面,便只是虚惊一场。屏风后面,那捷律单于倒在塌上睡着,屋内并没有其他人。
冯瑗松了一口气,仍旧悄悄地往外走,一拉门却发现打不开,她用力一拉,还是打不开,分明是被从外面锁上了。心下一沉,立刻去开窗,窗户也被封住了。
冯瑗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前后一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局!那布局者用意为何?孤男寡女共处密室,说秽乱宫闱也不为过,是为了搅黄和亲还是让她顶替公主和亲?不管背后是谁,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但这毫无可能。或许她可以先找个藏身之处暂避,捷律单于不可能在宫里过夜,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送他回驿馆,到时候便能见机行事。想到这里,她心下稍安,却感觉一股无名的燥热自胸口升起,意识也不似方才清明。
糟糕,是迷香!江仙阁的春娘就是用这种催情迷香来对付不听话的姑娘。这迷香一经吸入体内,就会令人神志迷失,身体亢奋。她连忙解开随身携带的荷包,一股脑儿倒在地上,琳琅满目全是小药瓶,有治跌打损伤的,解毒的,止咳的,幸好还有一盒清凉醒神膏,赶紧抹在太阳穴、手腕处。然后用袖口掩着鼻子在屋里搜寻,发现一个香炉,正袅袅生烟,她不顾烫手取出香来,掷在地上狠狠踩灭。
未等稍微松口气,她发现更大的危机猝然而至。捷律单于醒了。
确切地说,他只是坐起身来,不聚焦的眼神可见其意识涣散,剧烈起伏的胸膛可见其呼吸急促。这香炉就在他塌前燃了这么久,醉酒加上催情香,冯瑗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皇宫禁苑,她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可以自卫,况且捷律关系到边境安宁、和平大计,她也不能以命相搏,实在投鼠忌器。
捷律扯开衣襟,**的**从混沌的眼神里放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不管怎么她还是得试一试,于是强作平静道:“单于,您喝醉了,我这有醒神膏,可以缓解不适。”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心跳如擂鼓一般。
突然,捷律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襟,往回一带,她就趔趄着摔倒在他怀里,脑门“嗡”地一阵轰鸣,捷律粗重的喘息不过咫尺之遥,她掏出一把醒神膏,狠命糊在他脸上,趁他一缩连忙挣脱开,可是罩衫被死死扯住,冯瑗使劲拽衣服,捷律只是轻蔑地一笑,拉着衣服的手猛地一勾,冯瑗眼看又要被带过去,果断断尾求生,松开衣服,退开几步。
捷律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冯瑗逼近。冯瑗已经骨软筋麻,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只得步步后退,直至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她急道:“单于,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汉话,这是在大煌皇宫,你如果动了我,和亲之事就完了!”
捷律脚步顿住,赤红的眼睛里显出一丝清明,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说道:“你是谁?”
冯瑗大喜,能够沟通就好,她连忙说:“我不是公主。但我知道,单于初登大位,外有北匈奴窥伺,内有老贵族尚未臣服,若此次和亲不顺,恐怕更要授人以柄,不能服众!我们陛下以万民为念,同意和亲,单于可不要自己毁掉这大好局面!”
捷律面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但很快就被**之火吞噬,他一步步逼近,嗓音低沉,“你不必诳我,你既然不是公主,一定是皇帝送来服侍我的女人。我此刻便要你。”
冯瑗心下惨然,今日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迷香的效力太霸道,她自己也快支撑不住,何况中了更大剂量的捷律。她伸手抚发,拔下了一根簪子,簪尖散发出冷利的光芒。她一咬牙,簪子向左臂扎去……
皇后自国宴上下来,只见赵晨泪眼婆娑地迎上来,“母后,二姐姐出事了……”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冯大家过去也有多时了,儿臣不敢自专,只能来求母后。”边说边啜泣起来。
郑皇后一惊,沉吟片刻,皇家内帷之事不可惊动外臣,那捷律单于又是外邦男子,自己不便出面,便吩咐手下人,“去把秦王请过来。”
赵晨又将经过说给赵昱,赵昱起先还不怎么在意,宫里自有规矩,就算捷律不懂,服侍的宫女宦官都是长眼的,不至于冲撞了。但听到冯瑗也在其中,不由嗅出阴谋的味道,抬脚就往舞雩轩赶去。
门猛地被踹开,赵昱冲进来,直到焦灼的目光搜寻到那个人,心才稍微落定。她靠坐在外间墙角,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平静的脸上绽放出夺目的光彩。赵昱揪着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她神色有些异样,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语气是一贯的沉静,“我没事。二公主不在这里。单于在里面。”
“地上凉。”赵昱要扶她起来,这才注意到她衣袖上有星星点点的血,忙要检查她的伤势,她微微摇头,“小伤。”
赵昱站起身来,往屏风后走去。捷律坐在塌上调息,闻声只冷冷瞥了一眼,“你是秦王?总听说大煌是礼仪之邦,我看你们的礼仪倒是无礼又无趣!今日这事必须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赵昱冷声道:“看来尊驾酒也醒了,就请尊驾先回驿馆休息。有什么事,来日方长。”
“看在定襄侯的份上,我不与你多说,这件事我会告诉你们皇帝。哼!”捷律理了理装束,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偏脸看了一眼冯瑗,冯瑗朝他微微颔首,他才迈步出门。
捷律一离开,赵昱赶紧来看冯瑗伤势,却见她呼吸急促,娥眉紧蹙,似是十分隐忍。“阿瑗,你怎么了?”
冯瑗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左臂伤处又流出血来,痛楚夺回了一些意识,她艰难说出:“我听说、二公主……在这儿,生怕不妥……便来寻她,一进了这屋子,门窗就……锁上了……香炉里,燃的是迷香……”
赵昱想起适才进来时门并未上锁,这背后必定有人精心布置着一切。好卑鄙的手段!心疼道:“这里离紫宸殿极近,你怎么不求救?”
“定襄侯靖边……十六年,多少……边疆将士的血汗,才有如今的局面……我不想……因为我一人……生出什么波折……”
赵昱将她抱起,冯瑗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他,“不,不要”,喘息更加急促。“阿瑗,我送你回去,再忍一会儿。”
他抱起她,往沁芳馆疾奔。冯瑗一会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如温香软玉在怀,一会儿又僵直身子,咬着唇拼命抵制身体里翻腾的燥热。他的胸前、肩上渐渐濡湿,胸前的是泪,肩上的是血。赵昱全力狂奔,暗暗发誓,不论是谁,他都不会放过!
踢开房门,将冯瑗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却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一双秀目泪光点点,勾魂摄魄,两瓣娇唇似张非张,说不出的诱惑。赵昱也生出燥热之意,但他知道这并非她本意。他强行移开视线,狠心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剥开,却见她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浅不一的血痕。赵昱眸光骤寒,阿瑗是何等自尊自持、冷静坚忍的女子,竟被逼至此,那些宵小实在不可饶恕!
他焚了超量的安神香,守在床前柔声安慰:“睡吧,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冯瑗依言闭上眼睛。
他找来干净棉布,为她清洗伤口,悉心包扎。这已是他第二次为她清理包扎伤口。不要再有第三次。
当他处理好伤势,将她的手臂放回被子,她似已睡去,呼吸渐渐均匀,眉目渐渐舒展开来。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俯身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如江南的细雪落在梅花上,瞬间化作不见。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后,一颗泪悄然划过她的眼角,流星一般隐入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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