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皇后要忙的事情很多。今年大煌和南匈奴化干戈为玉帛,北边结束战乱,边境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过年也要格外喜庆些,皇帝的意思是要大办,普天同庆。皇后领着太子妃忙过年的事情,公主备嫁的工作暂时托付给大公主和冯瑗。
和亲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嫁娶,不光要督促将作监制成全套合乎规范和礼制的金玉珠宝、沙罗绸缎、生活器物,还要挑选合适的陪嫁宫人、侍从、官员和百工,讲究的就是一个精细。
大公主赵景出降多年,育有一双儿女,又是社交达人,心思便不能全在这上面,备嫁事宜倒主要落在冯瑗身上。冯瑗每日穿梭于甘露殿、将作监、沁芳馆,还要应对各宫嫔妃的茶话会,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倒不去想别的了。
一日,冯瑗忙完手头的事情,算算有小半天的空闲,想到赵晨几次三番找她玩都被她以不得空的理由婉拒,便收拾收拾去“还债”了。见冯瑗过来,赵晨自是喜出望外,拿了好多果品点心出来叫冯瑗吃,又叽叽喳喳说了好些后宫的小“八卦”。冯瑗不禁想起小圆来,嘴角挂的微笑更深了些。赵晨终究不是坐得住的主儿,聊了一会儿便提议去将作监寻些好玩的玩意儿。
冯瑗直接点破她的小心思,“公主是想看看嫁妆准备得如何了吧?”
“哎呀,冯姐姐,你怎么也挤兑我。”
冯瑗笑着陪赵晨到将作监。织染局的绣娘们正在飞针走线,各色绸缎上用缤纷绚烂的丝线绣着凤凰、鸳鸯、牡丹、葡萄、石榴等图案,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玉工局的匠人们正在琢磨各种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玉器;金工局里排布着典雅的金银食器、酒器、香器,巧夺天工的各类钗钿宝冠更是熠熠夺目;民俗局里是各种小玩意儿,有喜气洋洋的彩泥娃娃、精巧绝伦的八角琉璃灯、小巧却内有乾坤的核雕品……
赵晨指着挂在梁上的纸鸢道:“冯姐姐,我们去放纸鸢吧!”冯瑗不忍拂她的意,依言随她来到御花园。
冬天风大,那纸鸢一忽儿飞上高空,绚丽的长尾像旌旗一般猎猎招展。赵晨握着线轴,操控着纸鸢的高度,玩得不亦乐乎。冯瑗见她嘴里呼出白气,鼻尖都冻红了,脸上却绽放着孩子般纯粹的笑容。
“真不想把它收回来,就自由自在地飞着,多好啊……”她望着碧空中杳如点大的纸鸢,忽而问道,“冯姐姐,你说草原上也放纸鸢吗?”
冯瑗笑道:“这可把我问住了,不过我想,草原四野无垠,在草原上放纸鸢,应该比在宫里更恣意才是。”
赵晨却收起了玩兴,将线轴交给侍女露儿。
“公主?”冯瑗担忧地看着她。
赵晨一抿嘴,酒窝深陷,却不是真正的笑,“我心里好矛盾,我想早点看看草原,又有点伤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没有离开过母妃……是不是很没出息啊?”
冯瑗微微心疼,看着赵晨的眼睛坚定地说,“公主,你很勇敢。对未曾到过的地方感到担忧,是人之常情。我记得,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离开家开始寄人篱下时也是忐忑不安,不过,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赵晨嘴角轻扬,“冯姐姐你是顶好顶好的人,怎会有人忍心对你不好?”
冯瑗也轻轻笑了,“公主也是顶好顶好的人。”
“母妃你看,是晨姐姐,阿晏也要放纸鸢——”稚嫩的声音刚落,赵晏拉着江贵人已小跑着来到跟前。赵晏穿了领口缀白兔毛的大红百蝶穿花软袄,覆眉的刘海被风吹得散开,小脸红红的,更显得一团可爱。
赵晨笑着蹲下身,轻轻捏捏赵晏的小脸,“好,姐姐带你放纸鸢。”
她吩咐露儿收回纸鸢,忽然瞥见月门处人影一闪,不由皱眉,“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赵晏眨着眼,认真地说:“是不是恭母妃宫里的彩云?”
江贵人脸色微变,连忙出口制止:“阿晏,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母妃不是也看到她了吗?”
江贵人张了张口,眉间拢了一层忧色。
赵晨眼中不容沙子,“露儿,你去把她带过来,我倒要问问,在宫里神出鬼没的是何道理?还懂不懂规矩?”露儿应声快步过去,跨过月门,已不见踪影。
赵晨冷哼道:“必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躲躲藏藏,我这就去禀告母后。”
冯瑗虽觉得蹊跷,却也不想闹大,劝道:“年关将至,宫里上上下下都忙,忙中出错也是有的,公主不用和她一般见识。况且,为了这点小事惊动皇后娘娘,实在划不来,不如就此揭过吧。”
赵晨听听也有道理,撇撇嘴道:“罢了,我听冯姐姐的。”
江贵人柔声道:“天色不早了,阿晏在外头太久怕是要伤风,我带她先回去了。”
赵晏不想回去,但看到母亲警告的眼神,只好悻悻地对赵晨说:“晨姐姐,你明天还放纸鸢吗?”
赵晨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都要萌化了,豪爽地说:“这个纸鸢,姐姐送你了,你想什么时候玩都可以。“
赵晏眼睛都亮了,顿时喜笑颜开,抱着纸鸢蹦蹦跳跳就走。江贵人微微颔首表示谢意,生恐女儿拿着纸鸢不好走路,体贴地接过纸鸢,只让她拿线轴。
赵晨目送母女俩远去,脸上漾起温柔的神色,“看着阿晏和江贵人,好像我和母妃,等我有了女儿,也会这般吗?”
冯瑗一怔,她从未想象过自己有孩子的样子。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赵晨收拢了斗篷,道:“冯姐姐再去我宫里坐会儿吧,我们再说会儿话。”
冬日的日光短,刚酉时天已经擦黑了。冯瑗在赵晨处用过晚膳,跟赵晨保证常来看她才被放回去。天又黑又冻,冯瑗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走在横跨御池的廊桥上——这是回沁芳馆最近的路。相较白天的风风火火,此时的冷冷清清似乎才是洗尽铅华的真实。脚下的路曲曲弯弯,可是每一步都不白走。前方深不可测,可总有云开月明的时候。她敢于一个人面对一切,却不敢和另一个人共担风雨。怯懦也好,凉薄也罢,终究她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自十二岁起就懂得的生存法则。
迎面一盏宫灯由远及近,同是夜行人,冯瑗不禁生出亲近之感。提灯的是一个內侍,朝她欠身一礼。后面还跟着一人,一身黑袍斗篷,全身掩在黑袍和夜色下。
冯瑗有些狐疑,在宫里从没见过这样装束的人,不动声色对內侍道:“恕我眼拙,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內侍面无表情,“杂家是恭妃娘娘宫里的遇春。”
“原来是遇春公公。公公贵干,请先行。”她微笑着让避在旁,让他们先过。
当那黑袍人经过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将宫灯从右手换到左手,想借机看清楚那人的面目,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她忍不住惊叫出声。那张鬼面一顿,转身向她,危险的气息如泰山压顶一般罩下,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惶急之下,她抬起右手手指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强作轻松道:“没事,手不小心让火烛燎了一下。”黑袍鬼面人这才离去。
冯瑗强压下内心的惊惧,维持着与原先差不多的步伐回到沁芳馆,关上门才大大喘了口气,心脏突突直跳。她怕的不是魑魅魍魉,而是那鬼面,分明是方相氏的面具,佩戴者必定是巫师。巫蛊之事历来都是宫中禁忌,恭妃想要干什么?晋王早有夺嫡之意,恭妃难道想借巫蛊之术……冯瑗不安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今日之事要不要禀告皇后,如果证据确凿必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如果没有确证,自己可是诬告,罪当族诛,可如果隐匿不报,后果不堪设想……她本无意卷入宫廷斗争,况且再过几个月就要跟随安和公主远赴塞外了。只是,此事会牵连到他吗?思及此处,冯瑗匆匆出门,直奔司帐局。
司帐局的掌事姑姑是秦王的人,做事滴水不漏。为掩人耳目,她让青幔抱一床锦被跟着冯瑗回沁芳馆,并在簿子上记上“沁芳馆加锦被一床”,以备日后查验。送走青幔,冯瑗的心也安了下来。偌大的皇宫,不知潜藏着多少秘密,或许自己是反应过度了。
有敲门声,应该是宫女小梅送热水来了。冯瑗收拾好思绪前去开门。门栓刚拨开,门便猝然被大力推开,两个人影扑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还未惊呼出口,嘴里已被塞了一团布。冯瑗惊骇欲绝,奋力挣扎。幽暗的亮光下,她认出其中一人便是先前遇到的那个宦官遇春,心头一沉,却呜呜说不出话。
遇春也不掩饰,狞笑一声,“杂家与冯大家无冤无仇,要怪就怪冯大家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冤有头债有主,冯大家到了那边可别寻错了主!”说着将她往御池边拖拽。“月黑风高,冯大家走夜路,不幸失足落水。年下繁忙,等尸体被发现,啧啧啧,都叫鱼儿吃干净了。”与同伙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使力将冯瑗推下水。
冯瑗听他们毫不避讳幕后黑手和动机,心里便清楚在劫难逃,宦官虽不是正常男人,力气也比女人大,挣扎无益,不如保存体力。在他们推她下水的那一瞬间,她稍稍改变角度,最大限度保全自己。
坠入水中的那一瞬,沉重密实的恐惧砸向冯瑗,那原本在五年来的梦魇中渐趋模糊的记忆,在腊月里刺骨冰水的刺激下无比猛烈地扑面而来。不过几个瞬息的愣神,强大的窒息感迫使她不顾一切地钻出水面大口呼吸,却见那两人搬起石头迎头砸来,连忙潜进水中。她摒住气,摸到头上一支特制的发簪,旋开簪头的珠花,将那中空的簪管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通到水面的空气,借着墨汁一样的夜色悄悄往廊桥下游去。当年,她为了能跳河求生,常常趁洗澡的时候练习憋气,每每练到水冷透骨,只要坚持够久,就有生机。
遇春看着黑漆漆的水面没有一点波澜,对同伙道:“差不多了,咱们回去交差吧。”
夜太黑,岸上看不到水里,水里也看不到岸上。冯瑗忍耐着数了十个弹指的时间,料想他们走远了,才敢浮出水面。她的牙齿剧烈打战,全身都要冻僵了。她不敢耽搁,咬紧牙往岸边游去。
“谁?谁在那里?”一个宫女提着热水来沁芳馆,冷不防御池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大着胆子走近几步,黑暗中冯瑗半个身子伏在池边,俨然拖人的水鬼一般。宫女尖叫着扔下水桶就跑。
冯瑗勉强发出声音:“小梅……是我……拉、我一把……”
小梅跑出去一丈远,才后知后觉那声音很熟悉,怯生生回头,“是冯大家吗?真的是冯大家?您怎么了?”
冯瑗借着小梅的力上了岸,立即将双手浸入那桶热水中,稍稍有了知觉,然后将一桶水兜头浇下,这才呼出一口气,仿佛泥塑注入了生机。“小梅,快扶我进屋换身衣裳。”
进了屋,小梅立即拢了火盆,端到冯瑗身边,冯瑗裹着那床青幔刚搬来的被子,嘴唇依然乌紫,身体战栗不已。
“冯大家,您稍等,我再去提点热水来给您泡个澡,不然会着凉的。”
“不,来不及了,我这就换衣服,你陪我去见皇后。”方才还在纠结要不要告发恭妃,看来恭妃根本没打算放过自己,今日虽侥幸逃脱,恭妃一定会再行谋害,后宫之中唯有寻求皇后的庇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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