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皇后传召冯瑗。冯瑗姗姗而来,举止从容,神色无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细细打量,她面色有些憔悴,人也更加单薄。皇后暗暗点头,有这份涵养气度已属不易。
就着她日前告假的话头略略寒暄了几句,皇后才切入正题:“陛下已经册封三公主为安和公主,赐婚南匈奴捷律单于。捷律已经上了谢表,不日便要动身回去做迎亲准备。”
冯瑗静静听完,毕恭毕敬地说了几句颂圣的话。
皇后叹了口气,“安和公主纯孝,不愿离开父母,这两日水米未进,还要劳动冯大家去劝劝。”
冯瑗立时听明白了,实情怕是公主绝食抗命吧。她深感皇后的说话艺术,也知道这个任务并不轻松,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欠身领命而去。
冯瑗来到赵晨的宫中,雪儿因为那日的事情已被杖毙,其他宫女守在寝殿门口噤若寒蝉,留心着内里的动静。这时,殿门轻轻打开一角,宁妃从里面出来,揩着眼泪,满脸哀戚。冯瑗上前行礼,说明了来意。
宁妃哽咽着说:“谢皇后娘娘关怀。晨儿不肯吃东西,又不肯休息,长此下去可怎么好……”
冯瑗接过宁妃手中的食盒,轻声道:“我去试试吧。”
冯瑗走进殿内,因为门窗紧闭,也没有点灯,她滞了一会儿才适应内里的幽暗,辨出床榻前的身影。赵晨坐在地上,抱膝蜷缩着,冯瑗赶紧将炭盆移近些。
“冯大家?你来了,是来看我笑话么?”赵晨的声音低哑,着实让人一惊。更惊心的是,她原本圆润的脸庞瘦得凹陷了,眼下一抹浓重的青黑,显得眼睛大得吓人。冯瑗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看到冯瑗满面不忍与忧色,赵晨冷冷笑道:“知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人什么吗?一个个太能装了,装得忧国忧民,装得关心我、为我好,说得好听,你自己愿意去吗?父皇也不管我了……我不过是个祭品,祭祀这煌煌江山,好啊,我这就活祭了它,呵呵呵呵……”
冯瑗从来没见过赵晨这样尖刻偏激的样子,她总是娇憨可爱,笑语盈盈的。冯瑗将食盒放在桌上,席地坐在赵晨面前,轻声道:“那日在舞雩轩,捷律单于深中迷香,却不曾非礼我,可见其为人。”
赵晨一愣,不意她忽然提及此事,又想到迷香是自己派人放的,她避开冯瑗的视线,故作强硬道:“那又如何?”
“陛下宠爱公主,如果捷律单于暗弱无能或者性情狂悖,陛下不会将公主适之!”
“哼,我大煌难道没有好男儿了吗?”
冯瑗见她上钩,“公主曾吐槽,郑家的儿郎嚣张跋扈,王家的痴迷玄学食古不化,庾家的没有阳刚之气,杨家的热衷名利,攀了几门不着调的亲事,和那几位妯娌一起社交太坍台……”
赵晨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憋得神情古怪。
冯瑗认真地说:“公主,其实你并不甘于庸碌闲适的生活。你聪慧、骄傲、热情、有锋芒,作为南匈奴的大阏氏,才是展示你性情和抱负的舞台。而大煌,永远是你的后盾。”
赵晨有些动容,不甘地扭过头去,“你说得好听,又不用你去和亲!”
“我愿意陪公主出塞。”
赵晨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真的?”
冯瑗点头,就是这一瞬间作出的决定,让心里踏实。
赵晨流下泪来,扑到冯瑗怀里,“冯大家,只有你是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其他人只会用‘忠孝’压我,用权势迫我,我之前设计了你,你怪不怪我?”
冯瑗很少与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愣了一下,才将双臂合在她身上,轻轻抚着她的背,温言道:“我们有半师之谊,开解公主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我真心希望公主过得幸福。”
赵晨像孩子一样紧紧抱住她,“冯大家比我的姊姊们都好,我以后就叫你冯姐姐可好?”
冯瑗将赵晨扶起,故作严肃地说:“那就要听姐姐的话,不能再糟践自己。”扶着她来到桌边坐下,打开食盒,摆出一叠一叠精致的肴馔,最后将一碗熬得浓稠香糯的鸡丝粥端到她面前,“你这几日没怎么吃东西,这粥好克化,不伤胃。”
赵晨乖乖吃了一口,眼泪扑簌而下,“这鸡丝粥是母妃亲手为我熬的,小时候我生病,她就熬了这粥,一匙一匙地喂我,我对不起母妃……”
一直守在门外的宁妃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进来抱住了赵晨相拥而泣。冯瑗知趣地退下。
冯瑗被母女温情感染,心里也觉得暖暖的,想到父母若是健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冯瑗回甘露殿复命,正巧太子和秦王向皇后请安未走。还是那日之后第一次见到他,虽不过三两日,却有隔世之感。冯瑗整肃情绪,向太子和秦王行了礼,然后就目不斜视地静立一旁。
皇后问道:“如何?”
“臣女幸不辱命。安和公主已经进食了。”
太子喜道:“冯大家兰心蕙质,为母后解忧,母后可有赏赐?”
“太子谬赞,公主深明大义,无需臣女多言。”然后面对皇后郑重下拜,“只是,臣女有一事,请皇后娘娘恩准。臣女奏请陪伴公主出塞。”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什么?”太子脱口而出,看看赵昱,后者如石塑般,脸色隐隐发白,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你莫不是看上了那个捷律单于?”
“太子殿下误解臣女的意思了,臣女只做女官,不为媵妾。”冯瑗平静地解释道,“臣女少时便仰慕辅佐解忧公主平服西域的冯嫽夫人,虽为巾帼,也可走出闺阁,纵横捭阖,为边疆和平贡献心力,望皇后成全臣女心愿。”
皇后目光幽深,探寻地注视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塞外苦寒,你可要想好了。”
冯瑗脊背挺直,声音平静而坚定无催,“臣女不后悔。”
出了甘露殿,太子急急拉住走得飞快的赵昱,“子修,你方才怎么不说话呀?”
“兄长何出此言?”
“你别瞒我了,我早知道你对冯大家有意,你到这个年纪知好色而慕少艾,已然晚了,还这样端着,冯大家定然不知道你的心意,不然怎么会自请出塞……”
“兄长,你误会了,不要损了冯大家的清誉。”
“孤那次在御池边等你,见你进了沁芳馆,你若不是找冯大家去沁芳馆干嘛?如果不是为了她,你会对舞雩轩的事那么上心?当日就有东宫的人看到你抱着她……”
赵昱扭头就走。
“唉,跑什么?被说中了吧?”太子赶紧跟上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赶紧去跟母后说,把她留下来,或者去请父皇赐婚,虽然门第差了点,做个侧妃也是可以的。”
“她与旁的女子不同。”赵昱眼里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离去,英气挺拔的身影竟有些落寞。
太子看着他失神落魄的样子,止不住摇头,看样子真陷进去了,想不到他这英明神武、冷情寡欲的弟弟也要吃爱情的苦头了,心底竟升起一丝暗爽。
定襄侯谢凌回朝后被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真正的出将入相。这日,他从中书省散衙回府,听到有琴音自书房传来。管家解释道:“是秦王殿下。”
谢凌缓缓踱过去,到书房门口时,一曲《阳关》正由三叠处入尾声,哀婉怅然。曲罢,赵昱双手按弦,神情仍颇为萧索。
谢凌拊掌道:“这张琴还是你母亲送我的,当年也曾凭它博得一些风流名声。没想到后来在边塞学会了羌笛,这琴倒闲置了多年。今日你抚琴,你母亲要是能听到一定很开心。”
赵昱突然问,“舅舅,我母妃、她是怎么死的?”
谢凌深邃的眼底倏然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你既这样问,可是知道了什么?”
赵昱摇摇头,“我只是怀疑。”
“兄弟姊妹中,我与你母亲最要好。你母亲去得突然,我找过最后为她诊治的御医,此人离奇失踪;贴身服侍你母亲的倩儿是谢家的人,竟殉主了。当时陛下出征在外,等他数月后回来才将你母亲以贵妃之礼陪葬皇陵,据说你母亲入葬时仍栩栩如生。”
赵昱喃喃道:“母妃果然是中毒……”
“你母亲死后,郑氏成了最大的赢家,郑蔓成了皇后,赵显成了太子。那时你才八岁,天资聪颖,事事强过赵显,陛下也更属意你。可恨我谢氏百年大族,诗礼传家,崇尚名士逍遥而多不入仕途,不能成为姐姐依傍,连查清她的死因都无能为力。”谢凌说到此处,手握成拳,指节发白,经脉毕现。
“我一直记得,母妃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阿昱,一定要跟着显哥哥’,我只以为她是要我和兄长亲近友爱,可到今日才明白她的意思……”
谢凌眼里浮起克制的沉痛,“姐姐聪敏过人,只是对人不设防,她那时定然明白了一切,担心你如汉时高皇帝之幼子赵王不为吕后所容一样,让你与赵显同吃同住、朝夕相处以保全性命。”
他拍了拍赵昱的肩,眼神变得炽热而坚定:“昱儿,如今你若是有什么谋划,我全力支持你。我在军中经营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不再无能为力。”他厚实有力的手掌和说话时不怒自威的神情,都宣示着如今的定襄侯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带自己出门收获满车香瓜香囊的谢郎了,但那双沉淀了边疆太多风沙却依然酷似母亲的眼睛和其中包含的深情,证明了他还是那个血浓于水、可以倚杖的舅舅。
赵昱心头一热,他怎么会不懂谢凌的殷殷期望?可是不管怎么说,太子是个合格的兄长,赵昱从未想过背弃他。他垂下眼,迟疑道:“太子对我不薄……”
谢凌冷笑一声,“为君者,要‘仁’,但过仁则懦。太子,不过是郑氏一家之太子。”
见赵昱的心思一时难以转圜,叹道:“此事也需从长计议,不急一时。今日你我甥舅二人痛快喝一杯!”
红泥小炉温着谢凌自边塞带回来的烈酒。他自言,京城的生活容易醉人,边塞的酒才教人清醒。他们边饮边回忆连系他们血脉的那个女人的旧事,不时质疑对方记错了某些细节而吵吵闹闹。酒酣耳热之际,谢凌起身,振了振衣袖,道:“我为姐姐奏一曲。”
正是千古绝唱的《广陵散》。这是金戈铁马、指挥若定的手,指尖拨动,斫斫然有金石之音,时而浩然激昂,时而悲怆愤懑,比酒更烈,声声断人肠。
下雪了。冯瑗坐在窗前看雪。
纷飞的雪花自苍穹而落,奔赴大地各处,看似有序,却不可捉摸。她的心事也随着散漫飞舞的雪花纷乱起来。想起白天当着他的面说出决意出塞的请求,余光瞥到他的震惊与失神。他的情意不言而喻,只是自己无法回应,不如,决然斩断。
雾气蒙上了她的眼眸,隐隐看到有人影绰绰。天色昏沉,又有重重雪幕阻隔,那人影有些趔趄,她拭了泪,看清来人是赵昱。她赶紧打了伞出去,风雪扑面,寒意渗骨。走近了,闻到一股酒气,她微微皱眉,他一向冷静克制,不是贪杯之人。
“殿下怎么来了?”
“阿瑗,我有话要与你说。”赵昱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冯瑗从没见他如此失态,挣扎着想推开,却被箍得更紧。
她知道醉酒的人不好违拗,便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柔声道:“好,进去说吧。”
她架着他摇摇晃晃进屋,替他脱了大氅,扶他坐下,将火盆移到边上,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将茶水递到他手边。看着她在面前晃来晃去,赵昱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阿瑗——”
“殿下有何吩咐?”
“不要叫我殿下,叫我子修,阿昱也好。”
冯瑗有点哭笑不得,抽了抽手挣脱不开,只好由他。
“阿瑗,你为什么总想离开我?是我不好么?我要怎样待你才好,抓紧了怕伤了你,松开怕你走了……你留下来好不好……”
他说得含含糊糊,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赵昱说出肺腑之言就睡过去了。她轻轻掰开他紧箍的手指,才掰开一点点却被握得更紧了。她叹口气,喃喃自语:“离开你是因为你与旁人不同,我怕自己沉沦啊……”
半夜,赵昱醒来,见自己膝头伏着一女子的螓首,正是冯瑗。她坐在自己脚边,头靠在膝上,睡着了。他忍不住想抬手去抚她垂落脸颊的发丝,一动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禁又握紧了些。昨日与舅舅喝了酒后想见她,怎么进的宫以及后来的事情,竟全记不得了。环视四周,屋外的雪已住了,屋内的火盆里炭火忽明忽昧,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永恒。赵昱保持着身体不动,内心无限柔软,真想就一直这样下去。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触摸她,又担心弄醒她,在离她的脸三寸处停下了,像是接受到某种感应,冯瑗睁开了眼睛,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睡意惺忪让平素灵敏利落的冯瑗有了弹指的迟疑,元神归位后才抽手,起身,退开两步。
赵昱的眸光黯淡下来,他垂下眼睑,掩饰地苦笑道:“定襄侯的酒好烈……”
冯瑗轻轻“嗯”了一声。
半晌无话。沉默漫长得像是荒废的空庭里一点点长出苔藓,愈等愈灰心。良久,赵昱低声道:“我不宜久留。”
冯瑗转身去拿他的大氅。赵昱很想很想抱住她,还未分离,相思已经一寸一寸蔓延,渐成蚀骨之痛。
赵昱穿好大氅,走到门边顿住,并不转身,“其实你不必如此,你若坚持离开,我不会强留。”
冯瑗紧抿住嘴唇。
等不到回答,他的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渐渐发白,她真是狠心啊,一点希望都不肯给。开门,灌进一阵凛冽的寒风,将他的大氅鼓满。厚实的白雪映着清冷的月光,泛着刺人心尖的寒光。
冯瑗看他踏雪而去直至消失不见,踏着他的脚印走到墙角,拿起扫帚,轻轻把他的脚印埋上。
翌日,泰安帝刚起身便听近侍说,秦王已在殿外请安。泰安帝颇为意外,召他进来,随口道:“你今日倒是早啊。”
赵昱向泰安帝行礼后却不起身,“儿臣向父皇请罪。昨日儿臣与定襄侯追忆母妃,一时贪杯,醉酒后宿在了母妃旧宫中,犯了宫禁,请父皇责罚。”
泰安帝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挥挥手让服侍他更衣盥洗的内侍下去。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中意的儿子,泰安帝依稀能看到那位红颜的少许眉眼情态,终究,记不真切了。唉,阿沅走了有十六年了……印象中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就像淡淡的暮霭,风一吹就散了。阿沅,你会不会怪朕?
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回忆往事,泰安帝一时有些伤感。他扶起赵昱,见他眼睛里有血丝,生出恻隐,道:“你思念母亲也是人之常情,朕留存着旧宫也是为了便于缅怀,只是以后不可夜宿宫中。”
赵昱恭敬道:“是,谢父皇体谅。儿臣还有个不情之请,儿臣想去母妃的陵寝祭扫一番。”
在大煌,每年都会在宗庙祭祀列代帝王和皇后、太后,但嫔妃只有在三年一次的郊祭时才得以一同祭祀,不过非政府性质的祭扫没有这么严苛。泰安帝点点头,拍拍他的肩,“快年下了,早去早回。”
赵昱郑重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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