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血水，吝啬地涂抹在重重殿宇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上。昨夜那场惨烈大战的痕迹并未完全消去，步辇行经太液池畔附近的一条小径，湿润的青石板缝隙里，还顽固地嵌着几抹没冲刷干净的深褐色污渍，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哑光。空气里那股浓烈的**腥甜已被晨风吹散大半，却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混杂着泥土和露水的清冷，形成一种让人不安的混合气味。
步辇转向通往紫宸殿的宽阔御道。道旁高大的松柏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步辇上的众人笼罩在一片阴冷的寂静里。唯有金吾卫覆甲铁靴踏在石板上的沉重声响，规律而沉闷，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紫宸殿的轮廓在层层叠叠的宫阙尽头显露出来，如同蛰伏的巨兽。巍峨的殿宇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出庄严的轮廓，飞檐斗拱好似猛禽展开的翅翼。九重丹墀犹如天梯，一级级向上延伸，汉白玉的阶面光可鉴人，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阶陛两侧，金吾卫持戟肃立，覆面甲在初升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属光泽，像是两排没有生命的铁俑。那密集的、整齐划一的寒光汇聚成一片使人眩晕的锐利之海，割得人眼球生疼，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
步辇在丹墀最下方停住。内侍监无声地转过身，深紫色的身影悄然遁入阴影。他微微抬手示意。
“请。”
这个字像一块冰，掼进凝滞的空气里。
下辇的动作又是一番折磨。李不坠几乎是滚下来的，落地时右膝不小心磕碰在石阶上，疼得他眼前金星直迸。他强撑着用刀鞘拄地，才勉强稳住身形。于雪眠被医官和金吾卫小心搀扶下来，脚尖触地的瞬间，断腕处传来的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全靠旁边的人架住才没软倒。泠秋被两名金吾卫架着胳膊提下来，双脚虚软地拖在地上。陈今浣最后一个起身，动作看似平稳，但迈下步辇时，脚下细微的踉跄和瞬间抿紧的唇线，暴露了他内腑承受的压力。
仰头望去，那九重丹墀高得令人目眩。每一级台阶都光洁得不似凡物，反射着天空淡漠的微光，像是通往某个未知神域的漫长天梯。
“陛下在等。”内侍监的声音不带任何催促的意味，却压迫感十足。
李不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拖着重伤的身体，率先踏上了第一级冰冷的石阶。刀鞘末端撞击汉白玉阶面，发出一下下沉重而滞涩的闷响。于雪眠咬着牙，在护卫搀扶下也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断腕处火烧火燎的痛楚让她呼吸急促，冷汗浸透了鬓发。泠秋被半架着，双脚堪堪着地，几乎是飘着上去的。陈今浣走在最后，步履沉缓，赭色的道袍下摆拂过染血的阶面，深黑的眼瞳映着上方越来越近的、洞开的紫宸殿巨门。
丹墀漫长，当众人终于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站在紫宸殿那巨大幽深的殿门前时，一股混合着浓郁龙涎香的阴风从殿内扑面涌出，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殿内光线幽暗，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旷的穹顶，深色的金砖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两侧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宫人身影。殿宇深处，高高的须弥座之上，便是那张象征着人间至尊的蟠龙宝座。
那位不知真假的“陛下”，正高踞其上。
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在御座高处的阴影里形成一片晃动的帘幕，将他大半面容遮挡在模糊的光影之后。只能隐约看到下颌的线条，和一抹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赤黄色色的龙袍铺展在御座上，金线绣制的团龙在幽暗光线下蛰伏着，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大殿安静得出奇，唯有殿外遥远的风声和众人粗重不一的呼吸。
沉默如潮水，在空旷的殿宇里弥漫堆积，压得人喘不过气。丹墀下挣扎而上的血腥气与汗味，似乎都被这龙涎香与殿宇本身的冰冷彻底吞噬。
良久，御座之上，那个被珠玉阴影笼罩的身影，终于开口。
“诸位……”声音透过冕旒珠玉的间隙传来，平缓，低沉，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既无抚慰，也无苛责，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辛苦了。”
这平淡无奇的三个字，落在静默的大殿里，却比任何雷霆震怒更叫人心头发颤。它抹去了昨夜的惨烈，抹去了太液池畔的牺牲，将一切惊心动魄的搏杀与毁灭，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句“辛苦”。
龙涎香浓得发腻，混着金砖地面渗出的、经年累月的阴湿潮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罩住御座下每一个摇摇欲坠的伤躯。珠帘之后，那抹模糊的唇线纹丝未动，仿佛方才吐出那三个字的，不过是殿角一尊冰冷的鎏金铜兽。
李不坠拄着刀鞘的右臂因脱力而微颤，刀鞘尾部的青铜箍与地砖摩擦的刺耳声响激得众人头皮发麻。他突然抬头，赤红的眼珠死死钉向高踞御座的身影，齿缝间挤出嘶哑的低吼，带着铁锈气味：“辛苦？那么多人的血…那么多人的命…在你嘴里，就值‘辛苦’两个字？！”
于雪眠更是悲愤交加，濒临昏厥——她的手断了，爹没了，自己还差点成为祭品，换来的却是如此一句云淡风轻的话。她化悲愤为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越过重重阻碍，试图穿透那晃动的冕旒珠玉，看清阴影下的面容。是那个立于汉白玉阶上，冕旒狂舞，高呼“见证新世”的假圣人？还是……别的什么？
丹墀尽头晨光刺眼如断头台的铡刀，斜劈入紫宸殿幽深的巨口。李不坠那声裹着血沫的嘶吼撞上蟠龙金柱，余音在死寂的殿宇里嗡嗡震颤，旋即被厚重的龙涎香吞没。
“李不坠。”内侍监的声音再度响起，依旧是平淡的调子，听不出喜怒，只是在道出常识，“咆哮御前，是为大不敬。”
“大不敬？我敬你个——”
狠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完，重压如铁毡轰然砸落在李不坠肩头。那不是气势的压迫，更像是这片空间重力的“规则”被强行扭曲。他本就靠刀鞘勉力支撑的身体猛地一沉，右膝“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坚硬的地砖上。骨裂般的剧痛吞噬了左肩的灼烧感，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男人势颓，肩上压力陡增。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要整个人趴伏在地时，一股秽气驱散了重压，一直默不作声的陈今浣将他扶住了。
“我们来不是为了逞口舌之快的，你若实在气不过，待会儿出去揍我。”他转过头看向御座之上，深黑的眼眸目光狠戾如刀，“你不是李纯，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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