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木桌上,豁口陶碗里的热气扭曲上升。陈今浣埋头吞咽的动作专注到虔诚,全然不顾口腔中烫出的一片片水泡。
李不坠看了看碗里的汤饼,又看了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哐当”一声将豁了口的粗陶碗重重顿在油腻的桌面上,浑浊的汤水溅出几滴,落在沾着污垢的手背上。“姓陈的,你是饿死鬼投胎?这玩意儿……”他嫌恶地用木筷尾端戳了戳自己面前的碗,里面浮着一层凝固的油花,“猪下水熬的泔水都比它强!你也咽得下去?”左肩的灼痛和麻木感交织攀升,每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骨头缝里搅动,彻底败坏了本就所剩无几的胃口。
对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舌尖卷起一片煮得稀烂的肥膘,肥膘在口腔化开的脂香,让他湿润的眼眶泛起一丝潮热。
泪,一颗一颗地砸进浑浊的汤里,洇开两小圈更深的油花。不是悲伤,是身体被久违的、属于“人”的饱足感冲击出的本能反应。这寡淡粗粝的食物,在他扭曲的感知里,是跋涉过尸山血海后唯一能抓住的崖峭。
……骂不出口,不像演的。
少时,陈今浣却忽然停了吞咽。他的视线从碗沿抬起,越过李不坠汗湿的鬓角,钉在街对面一个刚支起的卦摊上。那摊子简陋得寒酸,一块脏得辨不出底色的粗布铺地,上面胡乱丢着几枚磨得油亮的龟甲和一把枯草似的蓍草。摊主却扎眼得很。
是个胖子。肥硕得近乎异常的身躯裹在一件极不合身的靛蓝绸衫里,绷紧的布料勒出层层肉浪。他像座肉山堆在个小马扎上,马扎腿深陷泥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张油光光的圆脸,两颊肥肉下垂,挤得眼睛只剩下两条细缝,此刻正眯着,精光四射地朝汤饼摊这边逡巡。他手里捏着个咬了一半、淌着糖汁的硕大毕罗,油腻的指头捻着一粒掉落的芝麻,慢条斯理地往阔嘴里送。
胖子嚼着毕罗,腮帮子鼓动,糖汁顺着肥厚的嘴角流下,他也不擦。那双细缝似的眼睛,毒针般先在李不坠肩头那片灰紫上刮过,又在于雪眠空荡的袖管上停了停,最后黏在陈今浣沾着面汤残渍的下巴上,不动了。
李不坠顺着陈今浣的视线扭头看去,赤红的眼珠撞上胖子毫不避讳的窥探,戾气瞬间炸开:“看什么看!挖了你的招子信不信?”他作势要撑刀起身,左肩的疼痛却让他身体一歪,撞得桌子又是一晃,碗里的汤泼出大半。
胖子非但不怕,反而咧开嘴,露出被毕罗糖馅染成褐黄的板牙,嘿嘿笑了两声。笑声闷哑,带着胸腔里厚重的痰音,像破风箱在抽。“火气忒大,伤筋动骨一百天呐,武侯爷。”他一口官话带着浓重市井腔调,咬字却刻意拖长,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他费力地挪了挪屁股,小马扎发出濒死的呻吟,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个东西。
不是卜卦的器具,而是一枚叠成方胜的符纸。符纸颜色怪异,青、红、皂、白四色混杂,边缘毛糙,叠法粗陋,透着一股廉价香烛铺子的烟火气。胖子用两根油乎乎的手指捏着那四色方胜,朝他们这边晃了晃,符纸在他指间簌簌抖动。
“昨儿夜里,朱雀门西边第三棵老槐树底下,”胖子细缝眼里的光粘稠得让人不适,声音压低了,却清晰地穿透街市的嘈杂,“有东西爬出来喽。”他顿了顿,咬了一大口毕罗,糖汁滴在靛蓝绸衫的前襟,洇开深色污迹,“湿漉漉的,带着河泥的腥气,爪子挠地的声儿……啧啧,听得人后脊梁发毛。”
泠秋按在胸前玉片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朱雀门西老槐树……那是太液池水引入长安城暗渠的一处泄口。伪龙撕裂,万生姥意志溃散,池底翻搅出的污秽……难道真有东西顺着暗流爬进了坊市?
“吓唬谁呢?!”李不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强忍剧痛,仅凭右臂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硬是拄着刀鞘将自己撑离了条凳。刀尖拖在泥地上,划出深痕,“再在那装神弄鬼,小爷现在就劈了你加菜!”
胖子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细缝眼里掠过一丝被冒犯的阴鸷,但转瞬又被那油滑的笑意掩盖。“别介呀,武侯爷,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盖住了整个卦摊。靛蓝绸衫的下摆蹭满了泥污,他浑不在意,只用那油手拍了拍肚子,发出沉闷的肉响。“咱就是替大仙跑个腿,递个信儿。大仙托话——有东西从梦里爬出来啦……”
“梦里爬出来的东西?”泠秋不禁想起那些突厥人所说的,大漠盐雪的传闻。
那人肥厚的耳垂随咀嚼毕罗的动作微微颤动,喉头咕嘟咽下糖馅,褐黄板牙缝里滋出一声饱嗝:“可不嘛!湿哒哒,腥乎乎,爪子抠着石板路,滋啦——滋啦——是响进梦里…或是从梦里响出…无所谓啦。”他细缝似的眼睛扫过于雪眠空荡的左袖管,又掠过李不坠肩胛处搏动的灰紫,最后粘回陈今浣沾着面汤残渍的下巴。“那玩意儿叫‘夤夜执照’,名头怪吧?听着像官家发的文书,嘿,能要命!”
“营业执照?”陈今浣听到熟悉的现代词汇,突然放下了空碗。
“嘿嘿嘿…对,夤夜执照,旁边这位道长看上去见多识广,应该听说过这种——会从梦里爬出来的怪物吧?”未等泠秋回应,胖子突然短促地嗤笑一声,肥硕的下巴肉浪般抖动,“大仙说啦,活人做梦梦见它一回,你们要填的那口子就撕开一分!梦见的人越多,口子扯得越大!等它扯得能塞进一座城门楼子——”他猛地张开油乎乎的五指,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唾沫星子混着糖馅碎屑喷溅,“嘭嘭!‘大渊献’可就兜头砸下来喽!到时候管你是王孙公子还是贩夫走卒,全得填了那口子,当太虚里那位的垫脚石!”
“叽里咕噜的…”李不坠仅存的耐性彻底崩断,右臂肌肉贲张,刀鞘带着风雷之势横扫而出,不是劈人,而是狠狠砸向胖子面前那张油腻的卦摊粗布!“滚!”
刀鞘未至,劲风先压得布角猎猎翻卷,几枚磨亮的龟甲和那把枯草似的蓍草被刮得四散飞溅。胖子脸上油滑的笑意瞬间冻结,细缝眼里的精光被惊惧取代,肥硕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敏捷,像个被戳破的、灌满油脂的皮囊般猛地向后弹开。小马扎“咔嚓”一声裂响,彻底散了架。他踉跄几步,靛蓝绸衫的下摆扫过满地泥污和滚动的龟甲,也顾不上捡他那四色方胜符,只死死攥住没吃完的毕罗,喉咙里挤出半声含混的咒骂。肉浪滚动着,眨眼便消失在街角汹涌的人潮缝隙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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