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坊隔壁的西市依旧喧腾,对世人来说,太液池的血雨腥风,宫阙深处的冰冷旨意,都不过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胡饼炉子炭火正旺,焦香混着油脂气息弥漫;酒肆门口醉醺醺的胡商拍着桌子,用含混的异域口音的官话大吹大擂;货郎挑着担子吆喝,担子上五颜六色的布头、廉价的铜簪在日光下晃动。
然而,当陈今浣这一行人出现在街角时,这喧嚣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割开了一道口子。
走在最前的少年,赭色道袍污秽板结,下摆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衬裤。他脸上糊着干涸的泥血,新愈合的伤口还泛着粉嫩的肉色,深黑的眼珠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漠然,直直望向前方。所过之处,那股浓烈到刺鼻的,混杂着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秽气,蛮横地冲散了食物的香气和脂粉味。
紧跟其后的李不坠更像个刚从修罗场爬出来的恶鬼。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仅靠一条右臂和拄地的刀鞘支撑,每走一步都能让旁人听见骨骼摩擦的滞涩声响。左肩处衣料被暗红的血渍和灰紫色的污迹浸透,那诡异的颜色还在缓慢地搏动、扩散。那双赤色眼眸扫过之处,路旁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被大人慌忙拽走。
泠秋和于雪眠互相搀扶着,前者胸前大片深褐色的污迹触目惊心,脸色蜡黄,嘴唇毫无血色,就连呼吸都显得异常费力。而他身旁的少女,左臂齐腕而断,用沾满药液的纱布完全包裹着,其边缘渗出的暗红已结成了硬痂。她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微微发抖。
这支沉默的队伍所过之处人声骤歇,叫卖声、谈笑声、吆喝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行人如摩西分海似的下意识地向两旁退避,脸上交织着惊惧、嫌恶和难以掩饰的好奇。目光犹似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四人褴褛的衣衫和累累的伤痕上。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人群边缘嗡嗡响起:
“天爷诶……那不是隔壁坊天生堂的陈小神仙吗?怎地弄成这副模样……”
“后头那个拿刀的武夫…不会是刚杀完人吧……俺滴娘呀,那肩膀……”
“断了手的是谁家小娘子?造孽啊……”
“嘘!小点声!看那道士袍子上的血……怕不是刚从牢里……”
“瘟神……离远点……”
无人敢上前询问,更无人敢阻拦。拥挤的坊市街道硬生生为他们空出了一条狭窄的、充满异样眼光的通路。接近午时的日光落在身上,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他们的狼狈和伤痛暴露得更加彻底,如同戏台上最丑陋的角儿。
陈今浣对这一切恍若未闻,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的脚步停在一处街角支着的简陋汤饼摊前。油腻的布棚下,几张矮桌条凳,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翻滚着浑浊的面汤,案板上堆着切得粗粝的面片。摊主是个有些驼背的跛脚老汉,正用油光发亮的木勺搅着汤锅,见到这几位“贵客”,搅汤的手僵在了半空,眯成缝的眼皮猛然掀开,老眼中满是惊恐。
“四碗汤饼,多加荤油。”陈今浣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打破摊前诡异的死寂。他从袖袋里摸出那串还带着体温的铜钱,看也不看,“当啷”一声丢在沾满油垢和面屑的案板上。
老汉盯着那几枚边缘还带着奇异油脂光泽的开元通宝,枯瘦的脖颈上喉结来回疾颤。他看看钱,又看看眼前这几位煞气腾腾、伤痕累累的食客,尤其是李不坠肩头那片还在搏动的灰紫色,和于雪眠那截刺眼的断腕,脸色变得比案板上的面粉还白。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慌乱地点点头,手忙脚乱地抓起面片往锅里下,滚烫的汤水溅出来烫到手也浑然不觉。
李不坠不顾条凳上厚厚的油垢,几乎是砸坐下去,震得桌子一晃。右臂搁在桌面上,头无力地低下,粗重的喘息带着血腥味。他垂眸盯着桌面深色的木纹,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泠秋坐在了李不坠左侧,刚一落座,身体便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他立刻用手肘撑住桌面,胸前玉片传来的凉意勉强压住翻腾的气血,但长时间行走的消耗依旧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闭上眼,努力调匀呼吸,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于雪眠在他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断腕,将那只完好的右手藏在桌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缺失的左臂上。她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破旧裙摆上沾染的泥点和干涸的褐色血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锐痛来抵御那铺天盖地的羞耻和无处容身的茫然。
陈今浣坐在最后空出来的位子上,面对着街道来往的行人。他没有看那翻滚的汤锅,也没有看摊主惊惶的动作,视线落在桌面上,专注得像观察蚂蚁的幼童。木纹的沟壑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污和食物残渣,几只细小的蠓虫在缝隙间爬行。他向木纹沟壑伸出手指,捻住一只还在蹬腿的蠓虫,直接放进嘴里抿了抿,动作行云流水。
跛脚摊主抖着手将四只豁了口的粗陶碗摆上桌,碗边还沾着没洗净的面糊。滚烫的汤饼被舀进碗里,粗粝的面片沉浮在飘着零星油花的汤水中,几片薄得透光的肥膘肉可怜巴巴地浮在上面,散发出浓郁的、带着脏器腥气的荤油味道。
“客…客官慢用……”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放下碗退开时差点摔倒。
李不坠抬起头瞪向那碗飘着油星的汤饼,又恶狠狠地剜了陈今浣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胃口,看着就恶心。”
“不能糟蹋食物。”泠秋虽然这么说,但看着眼前油腻的汤水,胃里还是一阵翻搅。脏腑的震伤让他对任何吃食都提不起兴趣,浓烈的荤油味更是直冲鼻腔,带来强烈的呕吐欲。他强压下不适,拿起搁在碗边的木箸,筷子头已被磨得发黑。他夹起一片沉在碗底、煮得发胀的面片,动作僵硬地送向嘴边,嘴唇微微张开,却迟迟没有咬下去。
于雪眠盯着自己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腹中空空,正不争气地咕咕叫。可她看着碗里浮动的、白腻的肥膘肉片,胃里却莫名的痉挛,酸水倒涌。
只有陈今浣。他看也没看其他人,直接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滚烫的汤饼,也不怕烫,凑到碗边,沿着碗沿“吸溜”一声,灌了一大口面汤。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劣质荤油的腥腻和面食的寡淡交织在一起,给扭曲的感官带来久违的慰藉。
他尝到了汤底猪骨久熬后析出的、沉郁的髓香——尽管那汤浑浊得根本不可能有真材实料;尝到了面片在齿间被碾碎时释放的、属于谷物最原始的微甜淀粉味;甚至尝到了那几片肥膘肉在舌尖化开时,油脂丰腴滑腻的质感。
食材平平无奇,他却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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