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喘匀了气,说清楚。”泠秋上前接过胡饼,拍了拍少年侍童肩膀,安慰道。
阿潘猛吸进一口气,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是疫!是恶疾!官家…官家贴了封条——永和坊、安业坊,还…还有邻近的光德坊,全封了…只、只许进,不许出!坊正带着差役挨家砸门,把…把染了怪病的人都拖走了!”他眼中是无边的恐惧,仿佛看到了地狱的门户洞开,“那些病人…跟…跟小羽刚才一样,眼翻白,流涎水,嘴里说胡话……这可怎么办啊!”
冷雨如织,将长安坊巷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灰暗里。天生堂残破的门洞灌入湿冷的风,吹得檐下残存的半截铜铃轻轻晃动,喑哑余韵被湿漉漉的风扯碎。阿潘带回来的消息像块浸透冰水的粗麻布,狠力捂在每个人的口鼻上。
他嘴唇乌紫,瞪圆的眼里残留着目睹地狱般的惊怖,喘了一会儿继续补充道:“人全拖走了,坊门封得死死的,铁链子有胳膊那么粗。差役的刀鞘砸在门板上,跟打雷一样!那些染病的被绳子捆着拽出来,眼珠子全都翻白,涎水流得满脖子都是,嘴里念着听不懂的鬼话……”他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似乎那冰冷的铁链和翻白的眼珠再次浮现在面前。
“永和、安业、光德……封了三坊?”李不坠拿起泠秋递来的胡饼啃了起来,左肩那片灰紫色的侵蚀痕在昏暗光线下搏动得愈发狰狞,“才出龙潭,又入虎穴,真是半点不得消停。”
分发完胡饼,药铺再度陷入沉寂。
于雪眠坐在藤椅上,断腕处的剧痛被阿潘带来的消息暂时麻痹,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意,顺着脊骨一路爬上头皮。她的右手抚上左腕断口,指尖触碰到的纱布下,那新渗出的温热粘腻感让她猛地一颤。不是错觉——缠绕在断骨茬口边缘的,不再是单纯的痛楚,而是一种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脉动,仿佛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正在焦枯的皮肉下苏醒,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髓。
她这才惊觉,那与断腕一同失却的血玉钏,居然重新出现在了自己的右腕!随之而来的,是泥犁子再次在她摇摇欲坠的神志中絮叨:“阿姊,痛吗?嘻嘻~下一次…就轮到右手啦……不如敞开怀抱,和它们一起…多热闹……”
“不!” 她狠狠咬住下唇,用力之大连齿间都尝到了铁锈味,强行将那诱惑的低语压回深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这一喊惊动众人,目睹少女断腕全程的二人更是无比惊愕——泥犁子并未随着血玉钏的消失而离开,断掉左腕只是单纯地落下了残疾,没起到任何作用。“怎么会…这样……”
陈今浣背靠土墙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顺着叫喊声望去,眼中除了疲惫,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压下的异样渴求。吞噬小羽体内秽物的反噬,混合着未得饱足的空虚,像两柄钝刀在腹腔里反复绞磨。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舌尖尝到的依旧是泠秋心头血那股苦涩的净蚀味儿,混着方才那红褐色胶质的**气息,令人作呕却又诡异地勾动着扭曲的食欲。
“道长,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张嬷嬷并未察觉气氛的微妙改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湿布巾掉落在小羽膝上。她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眼神惊恐地在药铺残破的门洞和怀中懵懂的孩子之间来回梭巡,仿佛那冰冷的雨幕随时会伸进无数青灰色的爪子。“封了坊,差役抓人……是不是…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咱们这儿了?小羽他会不会被……”
“别慌。”泠秋的声音带着强行提气的虚弱,他强迫自己去相信于雪眠能够抵挡泥犁子的诱惑,把注意力放在最紧要的事上,“眼下自乱阵脚才是死路,那夤夜执照借疫扩散,必有所图。当务之急是弄清它如何传播,如何筑巢。”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肺腑间翻涌的血气,视线转向手足无措的阿潘,“阿潘,你回来时,街上可还有旁人?坊正和差役…有无异状?”
阿潘被泠秋的目光盯得一颤,努力回忆着,声音依旧抖得不成样子:“有…有的。雨太大,好些人挤在屋檐下躲雨,脸色都跟死人一样白。坊正披着蓑衣,帽子压得低,看不清脸。嗯……差役蒙着口鼻,每人手里都拿着根长棍,棍头好像裹着浸过药水的麻布……”他忽然想起什么,眼中恐惧更甚,“对了!还有个穿黑皂衣的,像是衙门的录事,跟在坊正后头,手里捧个木盒子,盒子上好像也贴着黄符纸,跟陈仙长之前封那鬼牌子的有点像!”
“黄符,木盒……”泠秋心头一沉。官府的动作太快,快得不合常理。寻常瘟疫,衙役能备些艾草雄黄已是极限,何至于动用道门符箓封盒?这绝非仓促应对,倒像是……早有预谋。
“那盒子…什么模样?”他向阿潘追问,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破这雨幕下脆弱的平静。
少年侍童眯起眼努力回想,眼皮因恐惧而抽搐:“是…乌沉沉的木头,四四方方,比装点心的攒盒大些。符纸是新的,朱砂红得扎眼,就贴在盒盖正中,画的是什么我说不清……”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那录事抱着盒子,离拖人的差役老远,手指头都绷白了,活像捧着一匣子烧红的炭!”
“朱砂新,符纸新……”泠秋的指尖捻着道袍边缘,他低声重复,心中愈发困惑,“寻常录事,岂会随身携带这等封禁秽物的器物?”
“岂止是带了,”陈今浣的声音从墙角阴翳里飘出,“简直是候在路边,专等着收尸。”他背靠土墙,头颅微垂,赭衣领口洇开一片深色渍迹。方才他强行抽取小羽体内的“引子”,代价是脏腑深处翻搅不休的空乏与剧痛,交谈时,少年嘴里弥漫着那红褐色胶质的**腥甜,挥之不去。“盒子贴符,是怕里面的‘货’半路醒了,还是怕……旁人瞧见里面的‘货’究竟是个什么成色?”外面灰蒙蒙的雨幕隔绝了市声,也隔绝了远处可能正在发生的拖拽与哭嚎。
李不坠也盯着门口那片湿漉漉的昏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把雨水蒸干:“管他什么盒子,封了坊,就是瓮中捉鳖!差役、录事来一个算一个,我——”狠话扭转成剧烈呛咳,他突然弓下腰,左手徒劳地想去捂住嘴,剧痛却已抽空了所有力气。咳嗽撕心裂肺,带着脏腑破裂般的闷响,暗红的血沫溅在积满尘灰的泥地上,洇开几小团刺目的污迹。
“李兄!”泠秋脸色骤变,一步抢上前扶住他另一侧臂膀。指尖触到的肌肉紧绷如铁,滚烫得吓人。
陈今浣瞥了眼男人持刀的右手,和那再度蔓延开的暗红经络,轻叹一声道:“动不得就省点力气,不丢人。”说罢,他强压下那份源自骨髓深处的虚弱,朝着门口那片湿冷的光影挪去。
“你做什么?”泠秋扶着李不坠,急问。
“看看瓮。”对方头也不回,赭色的身影融入门洞投下的灰暗交界处,像一滴墨即将坠入浑浊的水中。“总得知道,盖子什么时候砸下来。”话音未落,人已踏入门外淅沥的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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