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初春的雨丝依旧冰凉,打湿了少年额前碎发,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混合着尚未干透的汗渍与污垢。延寿坊的街巷在雨幕中一片死寂,方才阿潘描述的喧嚣与恐惧已然被雨水冲刷殆尽,只余下空荡的青石板路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两侧坊墙高耸,紧闭的门户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眼睛,窥视着这唯一的行人。
陈今浣沿着湿滑的巷子缓缓前行,靴底踩过积水,发出单调的啪嗒声。雨水顺着他褴褛的道袍下摆滴落,在身后泥泞的地面留下断续的深色印记。感知犹如无形的蛛网向四周蔓延,捕捉着雨声之外的声响,分辨着混杂气味中的异常。
行至一处丁字巷口,他停下脚步。墙角堆积的杂物被雨水浸透,散发出霉烂的气味。就在一堆废弃的破筐旁,泥水半掩的地面上,几点暗红格外刺眼。不是新鲜的血,颜色更深沉,近乎褐黑,浓稠地晕开在雨水里。陈今浣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那污迹,赭衣下的触须已微微躁动。那股河泥腐腥与铁锈甜腥在此处陡然浓郁起来,丝丝缕缕,仿佛刚刚有什么湿漉漉的,淌着污秽的东西在此处停留、挣扎过。
他捻起一点沾染了污迹的湿泥,凑近鼻端。雨水稀释了大部分气息,但核心那股源自太虚的冰冷亵渎感,却如同烙印般清晰。视线顺着污迹延伸的方向望去,巷子深处,几户人家的门楣在雨帘后模糊不清。其中一扇乌漆剥落的院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浓郁的黑暗。
他直起身,赭衣下摆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坠着。巷子两旁的坊墙高耸,雨水顺着斑驳的墙面淌下,汇入墙根浅浅的水洼。整个世界只剩下单调的雨打石板声,延寿坊像是被浸透的粗麻布裹紧,窒息般死寂。方才阿潘描述的喧嚣与恐惧,被这无边无际的灰蒙彻底吞噬,唯余下这条空荡湿滑的巷道,以及墙根下那几点被雨水不断冲刷、却依旧顽强洇开的暗褐色污迹。
巷口的风裹着雨丝斜扫过来,带来一丝新的动静。并非来自那半掩的院门深处,而是从主街的方向,穿透厚重的雨幕传来。是脚步声,沉重、杂乱、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细碎撞击声,还有……一种拖拽重物的摩擦声。
来了。
人影在巷口雨雾中显出轮廓。先是两个穿着半旧皂衣的差役,一个提着根包铜长棍,另一个腰间别着把铁尺。二人的帽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笠沿淌下,在胸前洇开深色水痕。他们各自拖拽着一条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捆缚着一个人形的轮廓。那人双腿僵直,被粗暴地拖行在湿滑的石板上,头颅低垂,散乱的发丝糊在脸上,看不清面目,只有身体在绳索的牵引下无意识地扭动,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差役的动作带着一种麻木的粗暴,仿佛拖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袋沉重的、散发着异味的垃圾。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身影。他披着件半旧的蓑衣,身形比差役瘦削些,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物件。乌沉沉的木盒,约莫一尺见方,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哑光。盒盖正中,赫然贴着一张崭新的黄符纸,朱砂绘就的符文殷红刺眼,在雨水的浸润下边缘微微晕开,却依旧牢牢封住了盒口。抱着盒子的人低着头,蓑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下巴绷紧的线条和紧抿的嘴唇——是阿潘提到过的录事。
三人脚步沉重,溅起浑浊的水花,湿透的绑腿紧贴皮肉,透出底下虬结的筋肉线条。
陈今浣立在丁字巷口,像一截被雨水泡胀的朽木桩子。他脸上泥血未干,新愈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异样的粉白,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珠嵌在毫无血色的脸上,直勾勾迎着差役的方向。视线穿透雨帘,黏在了那个怀抱符盒的录事身上。那股混合着汗馊、皮甲桐油、差役拖拽的“病人”身上散发的、更深沉的污浊秽气……
“咕——”一声清晰的、源自饥饿的鸣响,竟压过了巷中的雨声,从腹腔深处透了出来。
拖拽的差役动作猛地一顿。前面那个稍壮些的差役抬起头,笠檐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带着疲惫与惊疑的眼睛,警惕地扫向巷子深处倚墙而立的赭色身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冲刷不掉那份因长期面对可怖景象而滋生的麻木戾气。
“什么人?!” 他哑着嗓子低喝,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铁尺上。他身后的同伴也警觉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拖拽的绳索。绳索另一头被捆缚的人似乎被这停顿惊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涎水混着雨水从低垂的下巴滴落。
怀抱符盒的录事浑身一颤,抱着木盒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那盒子嵌进自己的胸膛。他微微侧身,蓑帽下射出两道冰冷而戒备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陈今浣褴褛的道袍、沾满泥污的脸颊,最后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死死盯着自己怀中符盒的眼睛上。那眼神……不像活人。
“让道,官差拿人!” 握尺的差役见对方不为所动,戾气更盛,语气中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不耐烦与威吓。握着铁尺的手青筋暴起,向前踏出一步,靴子重重踩在积水里,溅起一片泥浆,“再看,连你一起锁了!”
陈今浣依旧无动于衷。雨水顺着额发淌下,滑过眼睫,模糊了视线,却让那差役脖颈处的温热搏动在感知中更加清晰诱人。
“聋了不成?!” 提棍的差役上前一步,声音拔高,带着被无视的恼怒,棍头下意识指向陈今浣,“问你话呢!鬼鬼祟祟,莫不是染了疫病的逃户?”
那包铜棍头裹着的药布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艾草和雄黄气味,本该是驱邪避秽之物,此刻却混合着差役身上的人味,形成一种更加扭曲的诱惑。陈今浣的指尖在袖中不受控制地蜷缩,他能感觉到袖中的触须在蠢蠢欲动,饥渴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与“食物”的气息。
“这人…看着不对。” 拎着符盒的录事声音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怀里的符盒似乎比之前抱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盒子不是木头,而是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脸色青得吓人……跟永和坊拖走的那几个……”
握尺差役眼神一厉,多年的差役生涯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眼前这个**、沉默得诡异的年轻道士,让他脊背莫名窜起一股寒意。“拿下!带回坊正那儿细查!”他低喝一声,果断下令。
提棍的差役得了令,胆气一壮,低吼一声,手中长棍挟着风声,朝着陈今浣的腿弯横扫过来。棍风破开雨帘,裹挟的浓烈药气扑面而至。
就在棍风及体的刹那,那个被绳索捆缚拖行、一直低垂着头发出呜咽的“病人”,身体猛劲向上反弓。力道之大,竟将两个壮硕的男子拽得一个趔趄。绳索深深勒进他枯瘦的皮肉,他却恍若未觉。
他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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