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客厅的走廊异常的长,李不坠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条永无尽头的回环迷宫。一扇扇相同制式的木门陆续退行,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也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门后传出的近乎气音的哼唱。他鬼使神差地在一扇门前驻足,几个模糊的音节瞬间清晰硬化,变成了一种腔调怪异却又字字清晰的诵念: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是《金刚经》的开篇。但那腔调绝不属于任何庄严的法会,它冰冷生硬,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劣质发声器,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短促而刻意的顿挫。更诡异的是,在这毫无感情起伏的机械诵经声之下,李不坠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重音调——一个格格不入的,属于中年妇人的嘶哑哭腔!
那哭腔带着浓重的、抹不掉的市井口音,他记得,是张嬷嬷在药铺内室紧紧箍着小琪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绝望呜咽。
“不……不要找我…不是我…我不知道……” 带着巨大恐惧的破碎哭喊,犹如深水里冒出的气泡,诡异地粘附在悠长的诵经声上,时隐时现。紧接着,阿潘的声音也从一字字的经文中强行挤出。
“阿郎,你这是见着夤夜执照了!那个提着灯的影子,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千万、千万别跟它走啊!”
李不坠的指尖悬在黄铜门把手上,纹丝不动。门板后,那机械的诵经声与妇人绝望的呜咽、少年侍童惊恐的警告死死绞缠在一起,形成一条阴冷滑腻的绳索,勒紧了他的喉咙。
“……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诵经的声音毫无波澜地流淌。
“……不要…不是我……” 张嬷嬷的哭腔尖锐而刺耳。
“……阿郎!别跟它走啊!” 阿潘的嘶喊带着力竭的颤音,硬生生楔入经文的缝隙。
指腹下的黄铜把手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滑腻,微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油蜡感,仿佛刚刚被一只汗湿的手反复摩挲过。这触感撬开了记忆的闸门:光德坊那扇乌漆剥落的院门,门缝里伸出的、无数青灰色指爪抠抓木料的滋啦声……他猛地缩回手,心底对“真实”的质疑,烫得吓人。
这扇门,不能开。
念头刚起,那混合的声浪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蛮横的穿透力,不再是仅仅从门后传来,更像是从四面白墙的缝隙、从天花板、甚至从他自己的颅骨深处共振而出!诵经声的刻意感被无限放大,每一个字都像铁锥凿击;张嬷嬷的呜咽扭曲成非人的尖啸;阿潘的警告则化作了无数重叠的回音,在脑髓里疯狂冲撞。剧烈的眩晕感攫住了他,胃袋深处翻搅起酸腐的浊流,眼前雪白的墙壁开始扭曲剥落,仿佛要渗出下方淤积的鸦青色污渍。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走廊另一侧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那扇门依旧紧闭,门板光滑如镜,映不出任何影子,只有他因惊悸而微微扭曲的倒影。
声音的源头……必须找到。否则这无休止的折磨会将他逼疯,在这看似洁净的囚笼里。
他强迫自己移开钉在门把手上的视线,目光化作探针,感知着这条过分洁净的走廊。两侧墙壁的白炽灯管散发着恒定而惨白的光,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不留一丝可供想象的阴影。一扇扇紧闭的、样式完全相同的木门沿着走廊延伸,消失在拐角处。太过安静,除了那仍在颅内轰鸣的杂音,只有中央空调送风口持续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
他贴着墙壁,无声地向前移动。脚步落在厚实的短绒地毯上,吸音效果极好,宛如踩在虚空。经过那扇传出诡异声音的门时,声浪似乎达到了顶峰,刻板的《金刚经》字句与妇人濒死的哭嚎几乎要撕裂他的鼓膜。他咬紧牙关,没有停留,继续向前。一步,又一步。
就在他即将转过走廊拐角的瞬间——
“沙沙……滋啦……”
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电子噪音,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毫无征兆地钻入那震耳欲聋的声浪缝隙。
李不坠顿时停住脚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这噪音……在积秽所那活人祭坛坍塌后的沉寂里,他听过!
噪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噼啪声,微弱却顽强地穿透诵经与哭嚎的屏障。几秒钟后,噪音的频率稳定下来,杂音减弱,那个毫无感情起伏的合成人声,像是从深水中浮出的冰,清晰地回荡在走廊里,也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请……出示……营业执照……”
“……请……出示……营业执照……”
循环,单调,让人抓狂。
李不坠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飞速窜上头皮。营业执照,又是这个词!它像一个有毒的锚点,将他从这混乱的声波地狱中短暂地拖拽出来,却又更深地钉进了那令人窒息的荒诞里。在唐代废墟深处听到时是惊疑,此刻在这现代诊所的走廊里再次响起,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怖——它并非幻觉,它是某种人脑无法理解的存在,穿透了时空的壁垒,追索而至!
不能再迟疑了,他立即转身,目光再次投向走廊两侧那一扇扇紧闭的门。声音的源头,那个发出电子噪音和催逼指令的地方,一定就在其中一扇门后。必须找到它!
他放轻脚步,几乎是屏住呼吸,侧耳贴近每一扇经过的门板。有的门后一片死寂;有的隐约传来水管的轻微嗡鸣;还有的……他停在一扇与其他门别无二致的木门前。就是这里!
门板后,那催命的电子合成音异常清晰,仿佛发声源就紧贴着门板内侧。催命的“营业执照”四个字,一遍遍撞击着薄薄的门板,也撞击着他的神经。
没有诵经声,没有哭嚎,只有这纯粹的规则催逼。
李不坠的手缓缓抬起,再次悬在冰凉的门把手上。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指腹用力下压,黄铜把手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微“咔哒”声。
门,向内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灯光倾泻而出。门内是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将走廊惨白的光线贪婪地吞噬在门缝边缘。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味从门缝里逸散出来——不是消毒水,不是柠檬香精,而是一种极其陈旧的、混合着灰尘、纸张霉变和微弱金属锈蚀的气味,像尘封多年的档案室。
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此刻毫无阻碍地从门缝的黑暗中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
“……请……出示……营业执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