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的雨痕将窗外街景切割成模糊的色块。李不坠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面，留下几道短暂的水渍。滴答。雨点砸在下方石槽里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双层玻璃，滤掉了所有杂质，只剩下一个干净、单调、不断重复的节拍。像钟摆，像心跳，像某种精密仪器内部无休止的循环。
这声音…太像了。光德坊废墟深处，那根巨大焦木梁上滴落的浊水，也是这样的节奏。滴答，滴答，分毫不差。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更荒诞的警觉。他猛然收回手指，仿佛被那恒定的节奏烫到。
“李先生？”少女——她胸牌上印着“实习助理林慧”的字样——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恰如其分的关切，“您脸色不太好，是茶水不合口味吗？或者需要我帮您调低一下空调温度？”
李不坠转过身。名叫林慧的少女站在几步之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姿标准得如同礼仪手册上的插图。这空间太安静了，白墙吸收着一切杂音，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窗外那规律得令人窒息的雨滴声。
“林助理，”他开口，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陈…浣老师，他去工商局做什么？”他刻意用了“浣老师”这个称谓，舌头别扭得快要打结。
林慧似乎并不意外这个问题。“补办一些资质文件，缺了营业执照总是不便。”她回答得流畅自然，像是早已准备好答案，“工作室的流程总有些琐碎，老师说趁着下午有空去处理一下，免得耽误后续工作。”她顿了顿，补充道，“您放心，老师预留的时间很充分，不会影响晚上和您的面谈。”
资质文件。营业执照。这几个词像淬火的针，凶狠地刺入李不坠混乱的脑海。那个在积秽所废墟深处响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与眼前少女平静的叙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压得他脑仁一阵钝痛。
他强迫自己的视线从林慧脸上移开，扫过茶几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龙井，茶叶已沉底，汤色依然清亮。目光掠过光洁的地板，墙上简约的抽象画，最终落在休息室角落那扇紧闭的门上——独立卫浴。林慧提到过毛巾和一次性用品。
“我想洗把脸。”李不坠说，声音有些干涩。这并非托词，他确实感到脸上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仿佛光德坊的污雨和血沫并未被这“现实”完全洗净。
“当然可以。”林慧微微侧身，指向那扇门，“就在那里。架子上有干净的毛巾，洗漱台下面的抽屉里有未拆封的牙刷和剃须刀。您请自便。”
李不坠点点头，迈步走向那扇门。脚下是柔软的短绒地毯，吸走了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缺乏实感。他拧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推门而入。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墙壁同样是毫无瑕疵的白，一面宽大的镜子镶嵌在洗手台上方，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是更浓郁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一切都是崭新的，光洁的陶瓷台面，锃亮的水龙头，叠放整齐的白色厚毛巾。
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哗然而出，他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是一张疲惫但轮廓清晰的脸。头发微乱，几缕湿发贴在额角。眼神深处残留着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悸和一种深重的困惑，像蒙着一层擦不净的雾气。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二十四五岁，被生活磋磨得略显颓唐的年轻男人，眼下的青黑和下巴冒头的胡茬无不透露出疲惫。
镜中的眼睛盯着他，心跳加速。究竟哪一边是“真实”——或者说，哪一边的“真实”更可怕——他不明白。
他从毛巾架上取下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再次抬起头时，却在镜中看见了一道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镜中的水珠沿着下颌滑落，凉意针砭着皮肤。李不坠向镜面伸出手，镜面冰凉，溅开的水花在陶瓷台面溅开细小的深色斑点。
刚才那绝不是错觉。镜面深处，水汽氤氲的边缘，确有一道影子掠过。不是寻常人体那种规整的轮廓，更像一团被强行塞进人形模具的暗影，边缘模糊不清，迟钝地蠕动着，在视觉上充盈着难以言喻的割裂感。它出现得太快，消失得更快，快得让他几乎怀疑是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
李不坠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镜中的倒影恢复了正常，只有他自己。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及皮肤，是温热的、真实的触感。方才那瞬间的悚然，被这过于洁净明亮的空间挤压着，迅速退潮，沉淀为一种近似谬误的自我怀疑。
是梦魇的余烬？是诊疗的副作用？可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般狂跳，四肢残留着无形的幻痛，这具完好无损的身体，此刻只像一件不合身的戏服。他拧紧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换气扇单调的嗡鸣，衬得空间愈发寂静。
“笃、笃。”
轻缓的叩门声恰在此时响起，如同算准了心跳的间隙，穿透门板。
“李先生？”林慧的声音隔着门传来，闷沉沉的，“您在里面还好吗？需要我帮您准备点什么？”
李不坠倏然攥紧手中毛巾，他抬起头，镜中的男人面色紧绷，眼底深处那层未褪尽的惊悸已被一种刀锋般的冷硬取代。“不用，这样就好。”他开口，声音带着久未饮水的滞涩，却异常平稳。
不能留在这里。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外面休息室的光线似乎柔和了许多。林慧就站在门外一步之遥的走廊上，双手依旧交叠放在身前淡蓝色的棉布裙上。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李不坠湿漉漉的额发和微敞的衬衫领口，双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可疑粉红色。
“您脸色好多了，真好。”她语调故作欣快，以掩饰小鹿乱撞的少女心，“那个……老师交代过，您刚结束深度催眠，需要静养。要不，我送您去休息室躺一会儿？沙发很舒服的。”
“不必。”李不坠侧身从她旁边挤过，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径直走向通往客厅的短廊，“醒了就待不住。我坐外面等。”
林慧微微一愣，显然没预料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那甜美的笑容僵在嘴角片刻，旋即又迅速熨平，快走两步跟了上来，语速稍稍加快：“也好，客厅视野开阔些。对了，您刚才似乎对老师的去向有些疑问？他主要是去处理我们工作室的法人变更备案，还有几份场地使用证明需要补签，都是为了那张关键的营业执照能顺利下来。您知道的，现在这些流程卡得很严，少一张纸都不行。”
李不坠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法人变更？场地证明？完全听不懂，他只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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