瘖人流淌的躯体沉默地起伏了片刻,那浓烈杂色的烟气被它无声地吸食殆尽。随即,它那庞大的,由血浆和筋肉构成的“身躯”开始向内坍缩凝聚,不再是肆意流淌的形态,而是勉强勾勒出一个更高大、更接近人形的模糊轮廓,只是依旧没有皮肤,筋肉虬结,暴露在酷寒中蒸腾着稀薄的血气。它缓缓转过身,那由筋肉勉强构成的手臂抬起,指向谷地深处一个被风雪遮蔽,更加幽邃的隘口方向。
意念再次传入众人脑海,冰冷而简短:“…走。”
“不能跟它走!”驼把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猎叉指向那非人的背影,“那是剥皮吃魂的引路鬼!跟着它,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几个胡商早已瘫软在地,温热的腥臊化掉了积雪。扎木合紧紧抱着还在无意识抽搐的阿吉,牙齿咯咯作响。
李不坠的大刀依旧斜指瘖人,刀身上的暗红经络如活物搏动,赤瞳在陈今浣和那引路的怪物间来回扫视,惊疑不定:“姓陈的,你搞什么名堂?这鬼东西……”
“要么留在这里,等更多‘爪子’循着味儿过来开席,”陈今浣打断他,目光扫过混乱绝望的驼队众人,最后停在李不坠和泠秋身上,“要么,赌一把,跟着这位兽缯教的‘友人’,去黑庙找活路。你们选。”
泠秋的指尖青芒缓缓收敛,他看了一眼雪壁上残留的暗红湿痕,又望向瘖人指向的风雪隘口,那深邃的黑暗中仿佛蛰伏着比眼前怪物更庞大的未知。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脏腑间因对抗瘖人意念冲击而翻腾的气血稍平,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道:“此处已成死局,秽气引动,非久留之地。黑庙……既是账簿所载,也是欧阳壬口中提及的‘引路石’出处,或为唯一生门。”
他转向驼把头,语气沉缓,不似问询:“把头,此地凶险,留则十死无生。可随我等同行,亦可自行择路。但若同行,须严守缄默,勿视勿听勿问,一切行止,皆由我等决断。”
驼把头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绝望地瞥了一眼雪坑里那截森白的指骨,又望了望那静立在风雪隘口前血铸雕像般的瘖人,低头盯着怀里护着的油腻护符上,一咬牙,嘶声道:“走,跟着道长走!留在这儿也是喂畜生的命!”他踢了一脚瘫软的扎木合,“起来,拖着阿吉。其他人,能动的跟上——不能动的……自求多福!”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几个已经彻底崩溃,缩在勒勒车底瑟瑟发抖的胡商。
那头巨大的石驼不知何时已从深雪中站起,它貌似感知到了形势变化,迈开沉重的步伐,碾过冻土,沉默地跟在陈今浣身后。
见众人去意已决,李不坠忿忿收刀入鞘,大步走到陈今浣身边,一把抓住少年湿冷的赭衣后领,几乎将他半提起来,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是被这剥皮鬼带进死地,他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陈今浣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却并未挣扎,而是低声道:“死地……也比坐以待毙强。走。”
瘖人那筋肉虬结的背影,率先没入了隘口翻卷的风雪帷幕。陈今浣挣脱李不坠的手,稳住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石驼沉重的步伐踏在冻土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泠秋护在气息奄奄的阿吉和惊惶的扎木合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被风雪模糊的嶙峋山壁。驼把头带着仅剩的两名还算镇定的胡商,紧紧缀在队伍最后,不时惊恐地回望那片被死亡标记的谷地。
风雪瞬间吞没了这支走向未知的队伍。隘口内的通道比外面更加狭窄崎岖,两侧的黑色岩壁犹如巨人挤压的肋骨,在昏昧的天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道路异常难行。冻土坚硬如铁,又被深雪覆盖,底下暗藏着棱角锋利的碎石。驼队留下的勒勒车和大部分负重早已被舍弃,但仅存的几人依旧走得跌跌撞撞。李不坠几次想架住脚步虚浮的陈今浣,都被少年沉默地推开。他只好紧跟在侧,全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袭击。
走了不知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些。前方的隘口豁然开朗,显露出一片相对平缓的、被环形黑色山崖包围的冰封谷地。谷地中央,并非预想中的庙宇。
那是一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废墟。
无数巨大的、形状怪异的黑色条石以一种倾颓崩坏的姿态堆砌着,像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生生砸入冻土深处,又经历了亿万年的风蚀雪磨。条石表面布满白蚁啃噬般的蚀孔,和巨兽利爪刮擦过的痕迹。有些条石相互支撑,形成歪斜欲倒的拱券残骸;更多的则彻底断裂散落,半埋在厚厚的冰层与积雪之下,只露出狰狞的断口。
没有屋顶,没有墙壁,没有神像。只有这片沉默的,散发着亘古死寂与莫名亵渎感的黑色巨石阵,矗立在冰原中央。寒风穿过巨石间的缝隙,发出一种低沉悠长、如同无数巨人在深渊底部叹息的呜咽。呜咽声中,又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却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像是有细砂在金属表面缓缓流动。
在这片废墟的最深处,隐约可见一个相对完整,由三块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梯形黑石搭成的“门”状结构。石门洞开,门内不似建筑内部,而是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那黑暗浓稠得如同实体,连呼啸的寒风到了门前都诡异地减弱、消失。
瘖人在废墟边缘停下,那筋肉构成的躯体转向众人,意念再次传来,比风雪更冷:
“…到了。黑庙。”
众人来到石阵前,驼把头噗通一声跪进深雪,冻硬的雪壳硌得膝盖生疼也浑然不觉。他望着那片无声咀嚼着光线的巨大黑门,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他娘的是庙?阎…阎王殿的鬼门关…都、都没这…这么瘆人!”
李不坠的刀柄抵着掌心,眯着眼,注意力时刻放在那团模糊的血肉轮廓和更远处吞噬光线的石门之间。直觉在疯狂尖叫,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靠近那地方。“喂、姓陈的,”他轻轻戳了戳走在最前面的少年,声音压得极低,“路带到了,这剥皮鬼也该滚蛋了吧?”
陈今浣没有回答,抬起头视线掠过瘖人,落在那扇巨大的黑石之门上。
石门貌似非全然死物。距离拉近,昏昧的光线下,能看清那构成门框和门楣的巨型黑石表面,并非单纯的岩石纹理。靠近门洞内侧的边缘,石质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半凝固髓质状态,色泽暗沉近黑,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淤血般的深褐。那髓质层极其缓慢地起伏着,表面密布着无数细微的、类似血管或神经束的凸起脉络,在幽暗中泛着湿冷的微光。
“这门,是活的。”泠秋不知何时已站在陈今浣身侧半步,道袍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背在身后的长剑剑穗纹丝不动。真气屏障悄然展开,将秽气阻隔在外,“它在沉睡。或者说…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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