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巨兽闭合了淌血的吻,髓质门框在身后无声地弥合,最后一丝惨淡的天光被彻底掐灭,沉甸甸的空气带着万古冻土的腥冷和岩石深处渗出的潮湿,毫无保留地压了过来。
李不坠行于甬道的黑暗中,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门框上那几道带血的抓痕,不去想最后飘荡了一下便消失的赭色衣角。视线在绝对的黑暗里徒劳地扫视,只有听觉被无限放大——前方不远处,泠秋的脚步踏在冰层上,稳定得好似在敲击丧钟;更深处,石驼沉重的蹄音如闷雷,在倾斜向下的甬道中激起空洞悠长的回响。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带着照明器具,摸索着腰间皮囊,掏出一支裹着厚厚油布的短火把。火石擦碰,几点火星溅落在浸了松脂的布头上,橘黄的光晕艰难地撕开浓稠的墨色。
火光生长摇曳,照亮了甬道的狰狞。
这绝非人工开凿的通道,更像是远古冰川融化后,在巨大黑色岩层内部侵蚀出的扭曲腔体。洞壁嶙峋怪诞,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半透明的幽蓝冰壳,冰层深处冻结着无数扭曲的黑色阴影,像是某种巨兽的化石内脏——又或是被瞬间冰封的,久远到难以想象的亘古污秽。冰壳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密如蚁穴的蚀孔,孔洞深处渗出极淡的灰绿色湿痕,缓慢地向下蜿蜒流淌,汇聚到地面冻结的薄冰上,形成一条条散发着微弱腥气的暗色冰线。脚下的路倾斜得厉害,冰层下隐约可见粗糙的黑色基岩,湿滑异常。
泠秋的身影在前方数丈处显现。青年道人背对着他,立在陡坡边缘,手中的乌沉短杖顶端,那颗浑浊的石珠正散发出微弱而稳定的灰白光晕,勉强照亮了他脚下尺许之地。
李不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甬道在前方不足十丈处突然向下折转,形成一个几乎算是断崖的陡坡。
“李兄,看下面。”
他走到泠秋身侧,将火把尽力向前探出,橘黄的光晕迅速被下方无边的黑暗稀释。
那似乎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天然洞窟。洞窟的穹顶极高,隐没在无法窥探的黑暗里,唯有无数垂挂而下,粗如古树根系的巨大钟乳石,构成倒悬的黑色丛林,在洞窟底部那片微弱冷光的映照下,投下狰狞扭曲、不断晃动的幢幢鬼影。洞底并非平坦,而是遍布着嶙峋的黑色礁石和深不见底的幽暗水潭,水面平静如死,倒映着上方那些张牙舞爪的钟乳石影,更添几分诡谲。
在光晕所能抵达的极限边缘,在那绝对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一点刺目非自然的冷光,一如溺水者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幽幽地亮着。
那光极其稳定,没有丝毫闪烁。它不是火焰的暖黄,不是月华的清辉,甚至不是冰晶反射的碎芒。它更像是一块巨大无朋的,绝对平整的深潭水面,在绝对的死寂中,倒映着某种不存在于此地的,更遥远更冰冷的光源。
“天镜……”李不坠喉头滚动,下意识吐出这两个字。无需解释,在看到那光的瞬间,这个词便如烙印般刻进了脑海。漠北风雪中磨刀般的传说,欧阳紧消失前最后指向的方向,一切虚无缥缈的恐怖,此刻都在这点幽光里凝结成了实质的寒意。
石驼的蹄音停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斜坡上。两点幽绿的磷火在昏暗中稳定地亮着,覆盖全身的灰白苔藓层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黯淡萎靡。它似乎对下方的光源毫无兴趣,只是沉默地伫立着,庞大的身躯像一块嵌入冰道的巨石,阻绝了所有退路。
“走。”泠秋只吐出一个字,率先迈步,踏向那倾斜得近乎垂直的陡坡。他并未借助任何攀援,足尖在湿滑的冰面上轻点,身形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稳定而迅捷地向下飘落。
李不坠将火把咬在口中,双手扒住冰壁上凸起的嶙峋岩角,靴底每一次在冰面上寻找着力点,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打滑声和冰屑簌簌落下的细响。他像一头负伤的岩羊,依靠着蛮横的力量和对坠落的抵触,对抗着大地的倾角。
越往下,坡度越陡,冰壁越滑。那股自下而上的微弱气流也越发明显。下方那点幽冷的镜光,在视野中缓慢地扩大,却依旧遥远得犹如天边的寒星。
不知攀爬了多久,李不坠的双臂已酸痛得近乎麻木,就在他感觉指力即将耗尽时,脚下倾斜的冰面终于出现了一丝平缓的迹象。他奋力蹬踏,身体借势向前一扑,稳稳地滚落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冰面上。
他吐出几乎咬断的火把杆,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大口喘息,冷空气如刀子割进肺里。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置身于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冰窟底部。洞窟呈不规则的穹窿状,高不见顶,四周的冰壁向上延伸,融入上方无法窥视的黑暗。而在洞窟的正中央,悬浮着一块……镜面。
不,那绝非寻常意义上的镜子。
它巨大得如同一片被强行截取下来的凝固天穹,边缘与洞窟的冰壁毫无接壤,就那么诡异地悬停在离地数丈的虚空中。镜面并不平整,呈现出一类似水面被冻结瞬间的涟漪状纹理,无数细小的六边形晶格在深处隐隐闪烁,构成一种非自然的令人眩晕的几何秩序。
这就是天镜。漠北传说中磨薄了的“天”的碎片。它静静地悬浮着,无声地散发着存在感,像一只巨大而愚盲的独眼,漠然俯视着闯入它墓穴的蝼蚁。那股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在此地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正是从这镜体深处传来,是无数细小的冰晶在其内部永无休止地相互搓磨。
李不坠被这非人的造物震慑得呼吸一滞,拄着刀,艰难地站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镜面。
镜中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狼狈的身影——浑身冰屑,布衣破损,脸上糊满冰霜和污迹,赤红的瞳孔因惊骇而微微收缩,手中紧握着那柄暗红经络尚未完全平息的大刀。一切都清晰无误,宛如最上等的铜镜。
然而,下一瞬,一股冰水般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镜中的“李不坠”,没有动。
他明明因起身而晃动了手臂,镜中的刀却依旧低垂着;他明明因惊骇而瞳孔收缩,镜中的眼神却凝固在最初的震惊里;他脸上冰霜融化的湿痕在火把光下清晰可见,镜中的脸却干爽如初……仿佛镜子里凝固的,是他踏入此地那一刹那的剪影。
就在这时,镜中的“影子”,动作僵硬地抬起了那只握刀的手,始终带着一种非人的笨拙感。手臂抬起,刀锋斜斜指向镜面的深处——那幽暗到能够吞噬一切光线的镜面核心区域。
李不坠的血液瞬间冻结,他顺着镜中“影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幽蓝的镜光如同深潭之水,越往中心,越是沉黯。就在那片最浓稠的黑暗边缘,一个模糊的轮廓正艰难而缓慢地蠕动着,向镜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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