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皂白……”李不坠的语调沉了七分,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杀意和强行压制的惊涛,“滚开!”
“啧啧啧,”白袍人夸张地叹了口气,摊开双手,举手投足间充斥着拙劣的模仿,“李大捕头,好大的火气。我不过借用一下这小子的壳子透透气,这鬼地方,闷得很。”他踱了两步,靴底踩在覆盖着薄薄盐晶的黑色岩脊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况且,若非我先前那点微不足道的‘路引’,你俩这会儿还在那间倒吊的屋子里,被那滩规矩的涎水当点心嚼着呢。”
李不坠的指关节捏得刀柄咯咯作响,暗红经络在刀身上无声贲张,蒸腾的热浪将身周飘荡的灰绿丝絮逼退尺许。他不敢妄动,怀中真实的陈今浣脆弱得像一捧勉强聚拢的湿沙,任何激烈的动作都可能将他彻底震散。
“你到底想怎样?”他的视线如焊在对方脸上,试图从那熟悉的轮廓里找出哪怕一丝属于真正陈今浣的疲惫、讥诮或深藏的痛楚,却只看到一片空洞的玩味和令人作呕的游刃有余。
青红皂白大仙停下脚步,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淡去些许,目光转向李不坠臂弯中昏迷的少年,眼里第一次透出点别的东西——不是关切,更像是一种审视材料的专注。
“想怎样?那我问你,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青红皂白歪着头,指尖缠绕的那缕黑发在幽绿丝网映照下泛着不祥的冷光。未等对方回答,直接抛出连珠炮般的信息,“假话是,我想给你看看他「真实」的模样——那件棉白睡衣下,是一个身体健全却年纪轻轻生活不能自理,卧便不自知,躺在病床上连自己妈是谁都不知道的残废;真话是——刚才的假话就是真的,而且这两句话中只有一句为真。哈哈哈哈哈哈哈!怎样?满意了吗?”
“说谎者悖论…别听他胡扯……砍就完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接连响起。须臾间,李不坠愣住了,一秒过后才意识到怀中的少年已经醒来,上身依旧是破碎赭衣,方才的白色胡服只是幻觉。
惯用的伎俩。于是男人眼神一凛,挥刀即斩。
青红皂白大仙身形如被风吹散的纸灰,倏然向后飘退数尺。李不坠刀锋带起的灼热罡风只撕下了几缕飘荡的灰绿丝絮,那丝絮在煞气中蜷缩焦黑,发出细微的“滋啦”声,旋即化为飞灰。白袍的衣角在盐晶寒雾中晃了晃,那张属于陈今浣的脸上依旧挂着浮夸的笑,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火气还是这么冲,一点就着。”青红皂白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依旧缠绕着那缕鬓发,目光却越过李不坠赤红的刀尖,落在他臂弯里气息奄奄的少年身上。“不过也对,怀里抱着个随时会散架的宝贝疙瘩,搁谁都得炸毛。”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掺进点蛊惑的黏腻,“我可不是来打架的。打架多没意思?我是来送钥匙的。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就在我嘴里。你们不是要找那姓欧阳的女娃娃么?她就在这底下,被盐腌着,魂儿快磨成粉了。再耽搁,可就真只剩一把盐渣子,撒风里都找不着喽。”
李不坠手臂肌肉虬结,刀身暗红的经络搏动得更加急促,蒸腾的热浪将两人身周的盐雾逼出一个不规则的空白地带。他几乎要咬碎槽牙,下颌线绷得死紧,一个有些走调的字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火星:“说!”
“那我又问你——我说了,你信么?”
李不坠捏得刀柄咯咯作响,赤瞳深处翻腾的火焰被这轻飘飘的反问浇得摇曳不定。盐晶的寒气渗入骨髓,怀中少年微弱的呼吸拂过颈侧,冰冷得不像活物。信?这披着人皮的邪物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谎言的粘液,一如脚下这片凝胶般滑腻难握。他喉头滚动,灼热的煞气在咽部凝成铁锈般的腥甜,却吐不出半个字。
“瞧你这副恨不得生啖我肉的模样,我可是为了他好。”青红皂白大仙夸张地耸耸肩,那动作套在陈今浣清瘦的骨架上显得格外诡异,“说真话你不信,说假话你也不痛快。不如……”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如蛇一般游移到李不坠臂弯的少年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让他自己选?”
似乎是感应到了那道阴鸷的视线,陈今浣的眼睫艰难地颤动几下,好似被蛛网黏住的蝶翅。眼珠在眼皮下缓慢滚动,终于,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透了出来。那眼神涣散浑浊,像是蒙了厚厚的尘埃,毫无焦距地对着虚空,费力地想要凝聚。
“……”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挤出一点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未能成声。
“别逞强。”李不坠的声音绷得死紧,手臂下意识地收拢,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只换来对方更剧烈的颤抖。
青红皂白大仙适时地俯下身,白袍的阴影几乎将两人笼罩。他的脸凑得很近,近得能看清那属于陈今浣的苍白皮肤下细微的纹路——那是非人的完美复刻,却阴森得没有一丝活气。“小可怜,醒了就好。”他的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如情人低语,却带着仇人的阴冷质感,“哎呀,我说错了,你并没有‘醒来’,还活在梦里呢。”
“离他远点!”
白袍人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李不坠冲面而来的直拳,身形一扭,继续在耳畔喋喋不休:“浑仑觋蚀穿世界隔层,其实是你即将「真实」醒来的征兆啊——治疗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效,你自己却主动沉溺在梦中,又是何苦呢?”他刻意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陈今涣散的眼瞳,“告诉我,你想不想在「真实」中醒来?点个头,或者……摇个头?”
陈今浣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空洞的目光掠过青红皂白那张脸,最终茫然地停留在李不坠紧绷的下颌。他的嘴唇又动了动,发不出声音。一丝暗红的血线从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李不坠沾满盐晶和污迹的衣襟上。
“别…逼他。”李不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已是目眦欲裂。
“逼?”青红皂白直起身,无辜地摊开手,“我这是在救他!你看他,多痛苦?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惦记着别人的死活?李大捕头,问问良心吧——你的所作所为是真为他好,还是为了你那点可笑的执念,想给自己找个心安?”
字字诛心。他低头看着陈今浣痛苦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嘴角不断渗出的污血,看着他眼中那片令人窒息的茫然和挣扎,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心脏手拿把掐。握着刀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沉重。
岩柱间灰绿丝网的光芒似乎更盛了些,映得青红皂白的脸幽绿如鬼。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像位耐心的渔夫,看着鱼儿在网中徒劳地挣扎。
一呼一吸,比一个世纪更漫长。
终于,陈今浣的喉咙里滚出一点模糊不成调的气音。他缓慢而艰难地转动脖颈,这个微小的动作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额角豆大的冷汗混着污血滑落。
李不坠屏住了呼吸。青红皂白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弧度。
少年嘴唇再次翕动,没有声音,但李不坠看清了他的口型。
不是“是”,也不是“不”。
是两个字:“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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