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皂白大仙脸上浮着的笑意寸寸僵死。那双空荡荡的、复刻来的眼珠深处,掠过一丝细微的裂纹,如似光滑的冰面被石子猝然砸中,底下翻涌起非表演性质的错愕。这错愕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旋即被更深的阴翳吞没,重新凝成两潭死水。
“哈哈哈哈哈哈……好,很好——我刚才说的所有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全都是假的,给我记牢了。”说着,他张开嘴,食指中指深深戳入其中,抠出来一颗眼球模样的结晶,“给,钥匙。接住。”
白袍人抛来那枚“钥匙”。那并非真正的眼球,更像一块劣质的褐色琥珀,内部凝固着絮状的黑色阴影,边缘附着几缕滑腻的胶液,散发着一股令人喉头发紧的腥气。它脱离大仙指骨的一瞬,周遭无数飘荡的灰绿丝絮骤然绷直,如同嗅到饵食的蛇群,无声地指向它。
李不坠的刀纹丝未动,警惕地盯着它下坠的轨迹。这东西是饵,是毒,是青红皂白抛出的又一个裹着蜜糖的陷阱?他不确定,可臂弯里的重量却忽然一沉——陈今浣那只垂在身侧的手,竟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五指箕张,一把握住了坠落的石眼。
“呃……” 闷哼从陈今浣齿缝挤出,似痛楚又似满足。石眼触及他掌心的刹那,表面滑腻的胶质如活物蠕动,瞬间渗入他皮肤下缓慢流淌的秽浆。褐色琥珀陷入掌心无声消融,内部的漆黑絮影疯狂扭动,顺着臂上若隐若现的经络急速上溯,直冲头颅。少年残破的身躯剧烈痉挛,好不容易清明过来的双眼骤然失焦,蒙上一层浑浊的灰翳,似被那絮影层层浸透。
“松手!” 李不坠低斥,不假思索地要去掰开他紧攥的拳头。
“别碰!” 陈今浣的声音嘶哑变形,他低下头,目光锁定在下方无垠黑暗的某个点上。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灰白的视野里尖啸着冲刷:漫天盐雪被狂风撕扯成白幕,一柄崩断的狴犴吞口直脊长刀深深插在冻土里,刀柄末端一点深褐污渍刺目惊心;一张枯槁如橘皮的脸在记忆碎片中放大,左颧下,那道蜿蜒的灰绿脉络正随话语的节奏,毒蛇般搏动……巨大的信息洪流几乎撑裂他脆弱的识海,他却逆流而上,试图在刀山火海之中找到一丝线索。
“在……下面……” 他终于从窒息的碎片中挤出几个字,指向深渊的手指因剧痛而神经质地颤抖,“盐……裹着……锁……”
青红皂白大仙发出一声轻狂的嗤笑,白袍身影在嶙峋岩柱的阴影里淡去,像被盐雾抹除的粉笔画,只余下尾音在灰绿丝网间飘荡:“路引已至,好戏开场……可别演砸了,长生主。”
李不坠无暇顾及那邪物的消失,怀中人周身散逸的微弱秽气,此刻成了黑暗中无比醒目的灯塔,无数原本失去目标,缓缓飘荡的灰绿丝絮骤然转向,好似嗅到血腥的深海盲鳗,从四面八方的岩柱蚀孔中激射而出,刺破空气直扎而来。
“抱紧!” 李不坠再无犹豫,大刀嗡鸣出鞘,暗红经络在刀身上爆裂生长,煞气不再是蒸腾的热浪,而是凝成一层薄而锋锐的赤金焰衣,紧贴刀锋流转。他旋身挥斩,刀光不再是劈砍的轨迹,而是一轮爆裂的赤日在这幽暗渊薮中悍然绽放。
“嗤啦——嗤啦嗤啦!”
刺耳的灼烧声密集如雨。刀锋焰衣所及,最先扑至的数十根灰绿丝絮犹如撞上烧红烙铁的冰线,瞬间蜷缩、焦黑、断裂,化作簌簌飘落的灰烬。更远处的丝网被这狂暴的煞焰惊扰,疯狂摇曳,发出高频刺耳的金属震颤之音。被斩断的丝絮源头,覆盖岩柱的厚厚冰壳深处,那些扭曲冻结的黑色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发出明显的冰裂声。
李不坠一击即退,毫不恋战。刀势未尽,足尖已狠狠蹬在身后一根冰封的黑色岩柱上。靴底与冰壳接触的一刹,灼热气息与亘古的冰寒激烈对冲,“咔嚓”一声脆响,冰壳蛛网般裂开,露出底下黝黑如铁、布满风蚀孔洞的岩体。借这一蹬之力,他挟着陈今浣,如一块沉重的陨石,朝着陈今浣手指所向的那片更为沉黯的渊薮直坠而下。
嶙峋的黑色岩柱在身侧飞速上掠,风声在耳边尖锐地拉长,又被下方某种庞大而粘滞的吸力所扭曲。无数灰绿丝絮在身周狂舞追击,如深渊伸出的亿万贪婪触手,却被李不坠周身持续爆发的赤金刀罡不断灼断逼退。
下方的黑暗并非纯粹的虚无。一种沉闷的、恒定的、仿佛亿万沙粒在巨大磨盘下被缓慢碾碎的声音,由弱变强,最终化为充斥整个感知背景的,令人灵魂颤栗的低吼。这声音并不来自听觉,更像直接作用于骨髓,震荡着五脏六腑。
随着下坠,一片缓慢旋转着,无边无际的灰白光晕在视野底部显现。那不是地面,而是一片由无数细碎盐晶构成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漩涡之海。漩涡中心,一点幽邃到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绝对黑暗,如宇宙的脐眼,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吸力。那就是渊眼核心。
盐魂的洪流。无数迷失于此的残魂,被这片土地的规则磨蚀同化,最终汇成这永恒流淌的死亡之河。漩涡边缘,盐晶洪流卷起浑浊的浪涌,浪尖之上,无数张模糊扭曲的苍白面孔时隐时现,模糊的嘴部开开合合,眼窝是深陷的空洞,永恒重复着被磨碎那一刻的绝望姿态。更深处,隐约可见形态非人的巨大盐晶凝结物,如同搁浅在时光河床上的怪异骨骸,随着漩涡缓缓沉浮。
下行的速度快得令人窒息。漩涡中心那点绝对黑暗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时间与空间失去了固有的经纬,视野中的一切都化作飞速旋转的混沌色带。
李不坠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个疯狂旋转的万花筒。怀中的重量陡然一轻,又转眼变得沉重。失重感与超重感在刹那间反复交替,五脏六腑似被无形的手狠狠揉捏。眼前光影疯狂闪烁,破碎的画面如流星般划过:惨白灯光下油腻的办公桌一角,石驼眼缝深处幽绿的磷火,黑庙门前搏动的暗红髓质层,瘖人流淌而下的血瀑……无数来自不同时空的碎片,被强行挤压、叠加在这方寸的感知里。
没有坠落,没有上升。只有一种被彻底“抛出”的剥离感。
眩晕与混沌如潮水般退去,冰冷坚硬的触感重新从脚底传来。刺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盐晶,抽打在李不坠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独属于漠北的酷烈。
他睁开刺痛的眼。
视野尚未完全聚焦,一片混乱的灰白已涌入眼帘。风在耳边凄厉地呜咽。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中冰冷滑腻的触感依旧存在——陈今浣还在,头颅无力地垂靠在他肩窝。
环顾四周,如坠冰窟。
嶙峋的黑色岩柱消失了。无边的盐晶漩涡消失了。灰绿的光网也消失了。眼前是覆盖着粗糙盐壳的平坦原野,铅灰色的低云压在头顶,几乎触手可及。寒风卷着盐雾,拉扯出无数摇曳模糊的重影。
这正是他踏入渊眼前,最后立足的那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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