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冻住了。
风依旧在刮,雪沫依旧在飞旋,但声音被抽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视觉上的动态。攀附在断崖边缘的数截眷族肢体凝固在半空,形态各异:末端生满石刺的巨爪悬停,离崖边不过咫尺;覆盖盐晶甲壳的蜈蚣状躯干僵直,喷吐灰绿雾流的裂缝还张着,却再无一丝胶质渗出;那些婴儿手臂般的惨白附肢,保持着划动的姿态,成了栩栩如生的冰雕。下方翻涌的雪雾不再上升,阴沉沉地淤积在深渊之上,遮蔽了那庞大阴影的轮廓,只留下死寂的灰白。
整个断崖,陷入一种诡异的静态平衡。唯有风雪掠过岩台中央那具跪拜的骸骨时,发出的呜咽哨音,提醒着此地并非画境。
李不坠怀中,吞噬了颅骨的躯体里,缓缓伸出一根触须,取回了安插在骸骨脊椎上,那颗笑容暂停在脸上的头颅。头颈完美相接,缂丝自行缝合。
然后,他按下了“播放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成了…哈哈哈哈哈!这就是《白沙经》!这就是才旦靼日玛!哈哈哈哈哈!”
陈今浣的狂笑在断崖凝固的风雪中荡开,空洞得如同岩壁回声。他摊开的掌心向上,五指痉挛般抓握着虚空,仿佛要将整片褪色的天穹扯落。
“无为通解·布赐恒沙——”白沙经与钱神大经成功媾合,笑声未歇,崖边僵立的眷族残躯便无声崩解。亿万灰白沙粒从巨大的胎膜空壳中簌簌滑落,白沙尚未坠入深渊便被无形的涡流卷起,悬浮半空,形成一片缓慢旋转的苍白沙云。
“他…吞了那经文?”欧阳紧的断刀插进冻土,支撑着因剧痛和严寒而颤抖的身体。银甲上凝结的冰壳反射着沙云幽微的冷光,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
泠秋的五柄飞剑敛去锋芒,静静悬停身侧,剑尖微芒流转,构成一个无形的护阵。他望向少年的目光清澈依旧,却多了几分审慎的凝滞:“这就是…你的目的?”
他脸上笑容依旧,却再无声响,只是口型开合,无声说道:额颞,献给不知,哑了,暂时。
与此同时,吴命轻的声音穿透时空淤痕传来的通道,像冰面上掠过的一缕薄风,却带着被某种力量挤压着的滞涩:“阁下既成,便尽早回归。在下这边,有些棘手。”
闻言,陈今浣指尖捻起一缕自白沙漩涡中滤下的细沙,那沙粒在他指腹间短暂停留,旋即被凛冽的崖顶朔风卷走。他朝通道方向随意地扬了扬下巴,动作间牵动颈项与躯干重新弥合的连接处,扎成酢浆草结的缂丝带随风飘荡。
无需言语,泠秋已率先行动。五行剑光倏然内敛,化作五道色泽各异的微芒萦绕周身,将他青白色的背影衬得好似一柄出鞘的长剑。他一步踏入那旋转的混沌通道,身影瞬间被粘稠的时空乱流吞没,只余下通道入口处一阵短暂的裂帛轻响。
李不坠收回插在冻岩中的大刀,将其插入腰侧的刀鞘。他目光复杂地扫过陈今浣颈间那道缝合的新痕,以及对方脸上那毫无笑意的咧嘴表情,最终落在少年摊开的、还残留着细沙的掌心。
“能走?”他声音低沉,混在风里,几乎快被崖下死寂同化。
陈今浣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喉咙,又点了点耳朵,最后伸出食指中指,做了个交叠勾起的动作——听觉尚在,语言受损,唇语,手语,自己认。
李不坠不再多问,他侧身挡住扑向通道入口最猛烈的风刀,带着陈今浣和欧阳紧,紧随泠秋之后撞入那片混沌的涡流。
短暂的剥离感再次攫住感官,无数褪了色的时空碎片尖啸着冲刷而过,意识转瞬便被掼回沉重的躯壳。脚下传来坚实感,不再是断崖冻骨的岩层,而是那片熟悉的、覆盖着凝胶般搏动薄膜的灰白盐壳。
他们回到了那片被荒主之影浸染而褪色的盐原。时间在这里淤塞,万物只剩下缺乏生气的沉黯轮廓,像一幅被雨水泡烂的旧照片。
几步开外,吴命轻雪白的身影如同这片灰翳世界唯一清晰的色彩。他静立如初,袍袖垂落,然而那片枯叶状的暗黄污渍已蔓延至整条右臂,正缓慢而顽固地蚕食着肩头的布料。豗溃子的雾气丝丝缕缕缠绕在他托举的左掌心,纯净柔和的光晕在其中稳定燃烧——月霖的魂火安然无恙。
他面前丈许,漂浮着青红皂白那不断流动的虚影。虚影脚下,匈奴萨满枯瘦的躯体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蜷缩在盐壳上,头颅低垂,沾满血污和盐晶碎屑的十指无力地摊开,身旁是那方布满污秽刻痕的灰白盐板。刻写已然终止,最后一道歪斜深凿的痕迹旁,几点粘稠的黑血尚未完全凝固。
“……啧,回来的挺是时候。”青红皂白的意念刮擦着众人的颅骨,褪色的轮廓转向刚脱离通道的几人,目光在陈今浣颈间那道新鲜的红痕和抿紧的唇线上停顿了一瞬,“嗯?长生主这新扮相,哑巴了?看来那癫人的经书,滋味不太好消化。”
陈今浣挣开李不坠的扶持,踉跄一步站稳,深黑的眼珠迎上那两点幽光,嘴角再次扯开僵硬的弧度。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缓慢地收拢又张开,做了一个抓握虚空的姿态,然后指尖虚点自己的太阳穴,最后指向青红皂白——一个无声又乖张的挑衅:经文已入我彀中,滋味如何,与你何干?
“呵。”青红皂白的虚影微微波动,周遭盐雾随之塌陷,“牙尖嘴利惯了,哑了倒清净。只是……”他转向远方更深的黯沉轮廓,意念中带着一丝玩味,“荒芜之主的阴影,盐雪灾厄的源头,你打算如何解决?用你那哑掉的喉咙念经超度它么?”
“嗬…哈…哈…哈哈哈…嗬……”少年选择用行动来回答,只见他左手抓住那根融合了石眼的右臂,狠命一撕,将其连根拔起。唇语道:钥匙,锁影,足够!
右臂齐肩而断。伤口处没有喷涌的鲜血,没有撕裂的肌腱,只有墨块化开般的秽浆从断口缓缓渗出,迅速被空气中析出的盐粒覆盖,好似一层糖霜。离体的手臂悬在灰白盐雾中,掌心的眼状絮影疯狂搏动,下一秒竟当空爆散开来。那颗伪荒石彻底暴露出来,濒死似的急促闪烁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嗬…哈…”陈今浣踉跄半步,左手捂住右肩断处,僵硬的嘴角笑得狂妄而扭曲,颈间缂丝缝合的红痕鲜艳欲滴。
惊骇的沉默,风声也停了。
须臾,青红皂白褪色的虚影小幅鼓荡起来,两点幽光灼灼盯在陈今浣断臂的截面上,意念中的玩味褪去,转而变成异样的激赏:“好!好一个锁影!你这把刀,磨得比我想的更利!”他的轮廓如被风搅动的灰烬,逐渐向内坍缩稀薄,“荒主的影子,不过是我捏造出来的一点开胃小菜——更大的盛宴,还在后面。回到长安,阻止大渊献,我…期待你的表现。”
话音散尽,青红皂白与远处的虚影彻底消散于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铅灰的低云重新透出沉郁的层次,流动的盐雾也泛起了细微的颜色差异,那股无处不在的、要将一切存在同化的恶意,如退潮般悄然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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