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启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盯着那个粗糙却含义分明的“囚”字,又看向陈今浣惨白失血的脸和肩头那诡异的污迹,眼神剧烈闪烁。圣人口谕是“接应”,但眼前这情形,这字迹……
镇妖司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各派系倾轧暗流涌动,他深知其中关窍。若这位陈姓少年真被某些人视为“非人”或“污染源”,那所谓的“接应归京”,恐怕与押送囚徒无异。
而他划下的这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李郎君。”孟启的声音干涩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权衡,“在下…明白了。”他不再提查验之事,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青瓷药罐郑重地放在李不坠脚边的石头上。“这是司内秘制的愈伤药,对外创有奇效。至于陈仙长……”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在下即刻命人整理出一架简易担架,以快马拖行,力求平稳。事不宜迟,请速速动身。”
他转身对两名手下低喝:“卸下备用鞍具,用皮索和长矛扎个拖架!动作快!”
两名执戟郎应声而动,迅速解下马匹上的备用鞍鞯和捆扎的绳索长杆,动作麻利地开始就地取材,用长矛做骨架,皮索缠绕捆扎。
李不坠看着脚边的药罐,又看看地上闭目喘息、指尖犹在颤抖的陈今浣。他俯身,小心翼翼地避开断肩处,用强健的手臂穿过少年后背和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这具饱经沧桑的身体轻飘得骇人,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他的胸膛上,细微的战栗透过布料传递过来。
“不必拖架。”李不坠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带着他骑马。”
孟启一愣,看着李不坠怀中那气息奄奄、断臂处污迹刺目的少年,又看看他那不容置疑的神色,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也好。我等在前引路,请诸位紧随。此地距下一个补给点尚有数十里,需星夜兼程。”
扎木合等人也慌忙开始收拾所剩无几的行装,熄灭篝火余烬。不多时,简易的拖架也已扎好,固定在了一匹驮马背上备用。
李不坠抱着陈今浣,走到孟启带来的那匹空鞍健马旁。这是一匹毛色深褐、骨架高大的漠北良驹,眼神温顺而沉静。李不坠单手控缰,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间极其小心地调整着怀中人的姿势,让他侧靠在自己胸前,避开右肩的伤处。
陈今浣被颠簸惊醒,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涣散的目光对上李不坠低垂的视线。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嘴角,带着一丝疲惫到极点的认命,又缓缓阖上眼。
孟启翻身上马,手中马鞭凌空一抽,发出清脆的炸响:“走!”
三骑快马当先冲出,马蹄踏碎荒原的沉寂。李不坠控绳欲发,却被泠秋拦了下来:“李兄且慢,我这里还余有一枚固魂丹,给他喂下。”他不动声色地瞥向孟启一行人,用旁人听不到的传音说,“途中如遇激变,你我……”
耳语间,青年道人修长的指节捻着一枚蜡丸,月色下泛着沉郁的乌金色泽,递向李不坠怀中。李不坠空出的左手接过,拇指与食指稍一用力,蜡壳碎裂,露出内里一粒龙眼核大小、通体浑圆的墨色丹丸。他垂首,见陈今浣眼睫微颤,唇线抿得死紧,里里外外都是抗拒,便不再试图撬开那紧闭的牙关,只用指腹捏住丹丸,抵在少年干裂的唇缝间。
丹丸触唇即化,一缕极淡的墨色烟气逸出,被陈今浣无意识吸入。片刻后,他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开了毫厘,身体细微的战栗也随之平复少许,更深地陷进李不坠臂弯与胸膛构成的方寸之地,像寻得避风港的倦鸟。只是那断肩处,布条洇开的暗色污迹仍在缓慢扩大,无言诉说着难以想象的煎熬。
众人须臾启程,踏碎寒夜,一路向南。
黑庙废墟巨影远远抛在身后,前方是无垠的、覆盖着薄雪的灰褐冻土,起伏的地平线在视野尽头与铅灰低垂的天穹相接。无舌驼铃碰撞时的轻响单调而遥远,马蹄声、驮马粗重的鼻息、还有风掠过荒草的呜咽,构成了行程唯一的背景音。
李不坠控缰的手臂如铁铸般稳固,宽阔的肩背刻意微弓,为怀中人隔开最猛烈的夜风。眼眸低垂,轻轻拂过少年颈间那道缂丝缝合的红痕,以及下方因疼痛而紧绷的咬肌。他空着的右手,指节始终按在腰侧刀柄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缠绳粗糙的纹理,目光却如鹰隼般巡弋着前方孟启三骑的背影,不放过任何一丝衣甲摩擦、缰绳牵动的异常。
孟启一路未回头,他控马姿态看似放松,腰背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根绷紧的弓弦。身后两名执戟郎落后半个马身,沉默如同两道影子,只有偶尔调整马速时,才会泄露出训练有素的精悍。
“李郎君,”孟启的声音忽然穿透单调的马蹄声,随夜风抛至身后,寒冷而清晰,“长安城…怕是要变天了。”
“哦?”李不坠勒缰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压低声音,避□□露情绪,“孟执戟千里迢迢来迎,莫非就为传这句市井流言?”
前方孟启肩头几不可察地一松,迅即又绷直。他并未回头,只微微侧过脸,似有不屑的哼嗤:“流言?呵……诸位离京日久,自然不知。十日前,万年县地动,震塌了太庙一角椽头。司天台那帮老朽,夜观星象,说是‘藏屈近阳,岁逢渊献。’”他刻意让“渊献”二字在风里多悬了片刻,“圣人为此,已斋戒七日。长安城内,金吾夜巡增了三倍,连平康坊的丝竹声都歇了。”
风卷起荒原上细碎的雪霰,抽打在众人脸上。扎木合等人埋头控马,脖颈却僵硬地梗着,竖起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字眼。司天台一词,让泠秋和欧阳紧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太液池畔的那场鏖战。
“天象示警,自有司天监承负。”李不坠目光沉沉,掠过孟启玄甲肩头一枚不起眼的云兽铜钉——那是镇妖司内直隶“暝晖斋”的暗记,“与我等漠北奔命之人何干?”
孟启短促地笑了一声,如枯枝折断:“本不相干。可偏偏……在地动前夜,有人瞧见一道赤红流星,自北天坠入醴泉坊的破祆祠!”他终于半侧过身,精光四射的眼在昏暗中精准锁住李不坠,“就是你们出发后不久。李郎君,你说巧是不巧?圣人忧心社稷,更忧心那坠星引动不祥。我等奉谕北上,一为接引,二为……”他视线扫过李不坠臂弯中蜷缩的身影,意味深长地加重咬字,“察探疫变之根源。如今根源已随诸位南归,长安城内,多少双眼睛正等着看个分明。”
**的试探,迎头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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