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停在一处独立的小院前。院门虚掩,推开,里面是几间青瓦白墙的房舍,格局紧凑,庭院里植着几竿疏竹,在晚风里发出沙沙轻响。正房内灯火通明,暖黄的光晕透过糊着素纱的窗棂流淌出来。
一名身着鹅黄色比甲、面容沉静的侍女候在正房门外,见于雪眠的马车并未跟来此处,只有泠秋和抱着人的李不坠,便无声地福了一礼,侧身引路。
屋内陈设简洁,一应家具皆是素木,打磨得温润光洁,不见繁复雕饰。临窗一张宽大的矮榻铺着厚实的素色锦褥,榻边小几上已备好铜盆、热水、洁净布巾和几个大小不一的白瓷药瓶。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药香,与庭院中的檀香艾草气息交融,形成一种奇异而让人心神稍定的氛围。
入门,李不坠小心翼翼地将陈今浣安置在矮榻上。后者无知无觉地陷进柔软的锦褥,右肩断口处,新生的肢芽在薄薄衣料下勾勒出缓慢起伏的轮廓。泠秋在门外布置好阵法后也跟了进来,暖光下,少年颈间缂丝缝合的红痕,鲜艳欲滴。
侍女沉默地拧了热巾,递向李不坠。他接过,手指捏着温热的布巾,动作有些生涩地擦拭着陈今浣脸上残留的尘灰和冷汗。布巾拂过少年紧蹙的眉心和毫无血色的唇,那点因符灯刺激而残留的痛苦痕迹似乎淡去了些许。
泠秋上前一步,指尖虚悬于断肩上方寸许。真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上那搏动的新肢与污迹边缘,试图梳理其中混乱狂暴的气息。“根基已损,又强吞《白沙经》,神魄受创极重。”清寒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语气显而易见的沉重,“外力侵扰,秽气躁动,方才险些失控。此刻沉眠,是躯壳本能的自保。”他指尖真气稳定输出,压制着那污浊的搏动,“需静养,绝不可再强行催动那经文之力。”
侍女再次无声趋前,捧上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碗,碗内是半盏色泽深褐、热气氤氲的药汁,气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
“主母吩咐的定魂汤。”侍女的声音低柔。
李不坠接过玉碗。药汁滚烫,灼着掌心。他俯下身,左手小心地托起陈今浣的后颈,试图将碗沿凑近那干裂的唇。碗沿刚触及下唇,少年紧闭的牙关便下意识地咬紧,发出抗拒的闷哼,头颈无意识地偏开。
“烫……”一个微弱的气音,带着被惊扰的痛楚,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挤出。
李不坠动作顿住。碗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朦胧了眼瞳深处氤氲的情愫。他沉默片刻,收回药碗,自己先含了一小口。滚烫苦涩的液体灼烧着舌根,他强忍下来,待其温度稍降,才再次俯身。这一次,他并未试图撬开对方的牙关,只是用空着的右手拇指指腹,轻轻地按揉着少年绷紧的颏唇沟,力道沉稳而耐心。反复数次,那紧咬的力道终于松懈了一丝缝隙。
他立刻将口中温凉的药液渡了过去。
苦涩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陈今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大半药液顺着唇角溢出,沿着苍白的下颌滑落,染深了素色的锦褥。只有极小一部分被咽了下去。李不坠毫不在意,用布巾擦去溢出的药渍,又含了一口,重复着那笨拙而执拗的哺喂。
泠秋指尖的真气依旧稳定流淌,双眸似乎因他这始料未及的举动而睁大了一瞬,须臾平复。侍女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庭院里竹叶的沙沙声透过窗棂,衬得室内的寂静愈发深重。
不知喂了几次,碗中药汁终于见底。陈今浣紧蹙的眉头貌似舒展了毫厘,呼吸也稍稍平稳绵长了些许。
脚步声自院外传来,门扉被无声推开,于雪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已换下外出时的夹棉半臂,只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断去的左腕掩在宽大的袖中,空荡荡的袖管垂落身侧。她先是对泠秋和李不坠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在矮榻上。
灯火勾勒出少年苍白的脸和颈间那道刺目的缝合红痕。于雪眠的视线在那道红痕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有微澜掠过,快得难以捕捉。她缓步而来,并未靠得太近,在离矮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家慈尚在佛堂,稍后便来。”她的声音依旧轻柔,目光转向李不坠,“雪眠听闻此行凶险,那日分别后,日夜担心。仙长他……”
于雪眠话音悬在暖融的灯影里,目光虚落在矮榻上。李不坠刚将空了的青玉碗搁回漆盘,指腹抹过嘴角残留的药渍,苦涩在舌根蔓延。他直起身,高大的影子将陈今浣肩头那截缓慢搏动的新肢轮廓掩得更深了些,转向于雪眠。
“命保住了。右臂能长回来,人暂时哑了,神魄伤得重。”他省略了驿站淬毒的钉,浸了神魂散的符水棍,以及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与杀意,只将结果三言两语地抛出。
少女垂眸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左手,睫毛的阴影掩盖了眼中大部分情绪,却难掩语调中的遗憾:“活着就好。”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榻上人的沉眠,又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她稍稍侧身,让出身后侍女捧上的托盘,“母亲在佛堂为父亲诵经,稍后便至。府内……已无碍。阿潘和张嬷嬷都好,只是那颗灾星……”提及母亲,那场惊心动魄的庶族内乱再次浮现在眼前。
母亲以广平郡公夫人、清河郡主崔氏的身份,凭雷霆手段清洗门户的血腥气,隐约还萦绕在这座看似恢复平静的府邸梁柱之间,只是被更浓郁的檀艾气息强行压了下去。
她停顿颇久,似乎在斟酌词句,清丽的眉眼间笼着一层薄霜,“自那夜坠入醴泉坊破祆祠,长安便再未安宁。起初只是鸡犬不宁,夜半婴啼,后来……”她微微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示意侍女将托盘中的东西呈上。
侍女踱步上前屈膝跪坐,手中捧着的乌木托盘上并无碗盏,只静静卧着一只玉匣。玉匣开启,安放着一绢布包裹的物体,轮廓不过鸽卵大小,却让室内烛火无端摇曳起来。于雪眠指尖轻拂,素绢滑落,露出其物——
那不是凡物熔铸的陨铁,亦非天外飞来的顽石。
它悬停在托盘中央寸许高处,缓缓自旋,宛若挣脱了尘世的重力。形态介于凝固的泪滴与**的脏器之间,表面覆盖着一种类似铁锈血浆混合的深褐痂壳,然而细看之下,那痂壳并非静止,而是无数细如发丝的深色纹路在缓慢地蠕动盘绕。
那些纹路令人目眩——无数细小的锐角无规律地刺出,又诡异地内卷回旋,相互嵌套,构成一个不断自我吞噬又再生的、悖逆视觉的轮廓。
光线落在其上便被扭曲吞噬,伴随着一种通过视觉传递而来的嗡鸣。凝视稍久,便觉那嗡鸣与自身血液奔流的节奏隐隐相合,眼前景象随之扭曲变形,廊柱倾斜,烛火拉长成难以描述的形状。
更令人心神摇荡的是其内部——透过痂壳间偶尔显露的细微裂隙,隐约可见其核心并非实体,而是一团不断塌缩又膨胀的沉黯混沌。
满室药香为之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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