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铺着青条石的街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马蹄铁敲击石板的脆响,在两侧高墙逼仄的巷道里激起沉闷的回音。行人匆匆,多是赶在宵禁鼓响前归家的身影。
街角一处挂着褪色酒旗的脚店,门板“哐当”一声合拢,插销落下的脆响在空旷的街上回荡。几个缩在坊门阴影里的闲汉,目光纠缠在他们这支格格不入的队伍上,窃窃私语被风送过来零星的字句:
“……漠北回来的……”
“……那裹着的……是不是……”
“……晦气……去……”
孟启似乎很满意这效果,不由自主地哼起小调。
队伍行进到一处专售香烛纸马的铺子檐下,悬着的符咒灯笼格外密集。一阵穿巷风忽然灌来,几盏灯笼剧烈摇晃,灯罩外糊着的黄符哗啦作响,其中一盏的火苗陡然一窜,舔舐着符纸边缘,瞬间焦黑了一片。那焦糊味混合着劣质朱砂的气味,被风卷着扑到队伍近前。
几乎同时,李不坠臂弯中的陈今浣猛地一颤,似乎对那符纸起了反应。他紧阖的眼睫剧烈抖动,喉咙深处挤出一丝被扼住般的抽气声,身体瞬间绷紧,如在遭受无尽酷刑。
李不坠心一沉,他立刻收紧臂膀,滚烫的掌心紧紧贴住少年冰冷的左肩胛,一股灼热却温和的真气毫无保留地渡了过去,强行熨平那失控的痉挛。赤瞳扫过那摇曳的符灯,杀意一闪而逝,最终化为更深的沉凝。他俯首,下颌几乎蹭到陈今浣汗湿的额角,低沉的嗓音压得极轻,只容怀中人听闻:“……没事。灯而已。”
“呵。”孟启的冷笑从旁侧传来,带着洞悉一切的刻薄,“看来这‘祥瑞’,对咱长安的‘净’字,反应不小啊?”他勒住马,棕白色披风在渐起的夜风中翻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得计,“李郎君,这还没到地方呢。西市鱼龙混杂,万一再惊扰了仙长,引得那‘东西’……”
话未竟,一阵清脆而规律的銮铃声截断了孟启的恶意。
铃声来自延寿坊方向。一辆青帷双辕马车,由两匹毛色油亮的黑骢马拉着,不疾不徐地驶来。马车形制并不张扬,但细看之下,那青帷用的是上好的吴绫,边角以银线绣着繁复的卷草云纹,车辕包铜处擦得锃亮如镜,透着一股低调的贵气。车前并无开道的豪奴,只随行着四名青衣家仆,步履沉稳,目光锐利,腰间佩着式样统一的短刀。
马车在距离镇妖司队伍丈许处稳稳停下。灯火阑珊处,一只素白的手自车窗内探出,指节纤长,腕骨清秀,轻轻撩开了半边青帷帘子。
帘后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那面容尚留有几分少女未褪的莹润,眉眼清丽,轮廓带着江南水乡的柔婉,但此刻那双眸子沉静如深潭,不见丝毫波澜。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簪一支素银镶青玉的步摇,几缕碎发妥帖地拢在耳后。身上是藕荷色的云锦襦裙,外罩一件雨过天青色暗云纹夹棉半臂,素净得近乎冷冽,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气度。
正是于雪眠。
她的目光越过孟启,径直落在李不坠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他披风下护着的那人轮廓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孟启:“孟执戟,好巧。家父旧部自漠北传信,言道诸位今日抵京。雪眠奉家慈之命,特来相迎。”
孟启喉结滚动,面上堆起的假笑僵了僵,他认得这车驾,更认得帘后那双眼睛——于府那位断了腕子却硬生生扳倒了几房叔伯的千金。坊间传言里,她在约莫半月前踏着族亲的血坐稳了家主位,手段比她那死在太液池的父亲还要利落三分。右司郎中于敖的嫡女,纵使他背后站着暝晖斋,这面子也不能不卖。
“原是于氏娘子。”孟启勒马侧身,让出通路,棕白披风在渐起的夜风里小幅度地翻卷,“令堂消息灵通。卑职奉命护送诸位功臣,正要往西市安置。”他刻意加重了“奉命”二字,视线不着痕迹地拂过那片被玄氅遮盖的轮廓,又落回马车上,“陈仙长伤势沉重,怕是经不起……”
“家慈备了参汤暖阁,总比驿馆便宜些。”帘子落下,青帷隔绝了内外视线。于雪眠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像深潭投石,涟漪不惊,“孟执戟一路辛苦,人既已入金光门,镇妖司的差事便算交了。余下路程,不劳费心。”
空气凝滞了一瞬。孟启脸颊咬肌绷紧又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指捏得发白。他盯着那辆纹丝不动的青帷马车,又瞥了一眼李不坠和他怀中毫无声息的人影,眼底最后一点不甘被强行压下。暝晖斋的手再长,此刻也伸不进这于府内宅。他用力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声音硬邦邦地砸在石板路上:“既是于夫人相邀,下官自当遵从。撤!”最后一声是对手下黑衣人的呵斥,也是无能的迁怒。
马蹄声杂乱地响起,玄色鱼鳞甲胄汇入街边更深的阴影,迅速远去,只留下几道被火把拉长又迅速消失的影子。街角窥探的目光也随之隐没,仿佛从未存在过。辘辘的车轮声重新碾过青石,在空旷下来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马车并未驶向权贵云集的城东,而是折入一条相对僻静的横街。两侧坊墙高耸,墙头新刷的惨白“净”字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刺目。偶有晚归的行人匆匆而过,瞥见这队沉默的车马,尤其是李不坠那高大身影和他怀中明显裹着伤者的姿态,无不加快脚步,远远避开。
车厢内再无动静。于雪眠撩起的那一角帘子仿佛只是个宣告,宣告过后便是彻底的沉寂。她的左腕伤势如何,是如何平定府中叛乱,以及留在长安的几位妇孺,他们都还好么……想问的话太多,但谁都清楚,现在不是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前停稳。门楣简朴,只悬着两盏素白灯笼,没有石狮镇守,没有豪奴列队,两名褐衣家仆无声地拉开沉重的木门,动作利落,目光低垂,对李不坠怀中那裹得严实的人影视若无睹。
“各位,雪眠有事在身,不便相送。欧阳将军,请随我来。”于雪眠的声音闷闷响起,马车再度驶离,欧阳紧驭马跟车,渐行渐远。
一股混合着艾草与檀香的气息从门内逸出,清冽微苦,瞬间冲淡了街市残留的浊气。
“李兄,这边。”泠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已翻身下马,五行剑敛入匣中,青白道袍拂过门槛,当先步入。门内是一条曲折的游廊,廊下悬着更密集的琉璃灯,光线柔和,将廊柱的影子投在洁净的青砖地上。空气里那股艾草与檀香的气息更浓了,隐隐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
李不坠抱着陈今浣踏入游廊,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沉静的光线和清冽的气息安抚了一丝。他紧随泠秋身后,穿过几重月洞门,沿途所见仆从皆垂手肃立,步履轻悄,偌大的府邸静得能听见远处更漏的滴答声。
上次大火焚烧的痕迹荡然无存,张嬷嬷口中那骇人听闻的庶族内乱也难窥踪影。一切平和如初,可不知为何,二人心中始终被一层朦胧的不安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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