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将近,早春的天,亮得稍晚。
陈今浣费力掀开眼皮时,李不坠已经趴在枕边睡着,泠秋保持着正坐的姿势闭着眼,兴许是彻夜未眠方才入睡。
像是感受到了榻上人的苏醒,二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
沉默一时占据上风。
“咳咳……”片晌,略显尴尬的气氛由榻上人主动打破。他看着自己右肩衣料下那缓慢起伏的轮廓,像是在审视一件器物,“胳膊……”新生的肌理正以一种肉眼可见却又异常缓慢的速度缠绕、交织,颜色介于初生肉芽的浅粉与深沉的暗褐之间,透着一股莫名的韧性与邪异,“……长出来一点了?”
他又试着动了动左肩,牵扯到胸腹间被重压留下的深紫色瘀痕,立刻疼得吸了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嘶——明明不该疼的,这是用了什么符…下手真黑。”
“暝晖斋的孟启。”李不坠甩了甩发麻的手脚,站起身走向窗边,推开半扇支摘窗透气,言简意赅地说,“淬毒的钉,浸了‘神魂散’的符水棍,想逼你失控。”
“哦……是他。”陈今浣扯了扯嘴角,似乎并不意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难怪,我说怎么总闻着一股……急着送人上路的味儿。”他停顿了一会儿,目光转向泠秋,“师兄,谢了。”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真切的重量,显然明白驿站中那瓶血食和此刻的真气压制意味着什么。
卯时三刻,窗纸透进青灰色的晨光,室内药香与艾草气息沉淀了一夜,愈发清冽。庭院里竹叶的沙沙声被放大了,衬得室内更静。
俄而,外间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下,规整得如同更漏滴答。
“主母请诸位至‘燕喜堂’用些朝食。”侍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不高不低,恰好能听清。
李不坠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骨头发出细微的脆响。他瞥了眼榻上人,陈今浣正歪着头,用左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右肩衣料下那团缓慢搏动的新生轮廓,眉头微蹙,模样像在估量一件不甚趁手的工具。
“能走了么?”李不坠问。
陈今浣扯了下嘴角,没说话,只将左臂伸向他。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一声无奈的鼻息,男人俯下身,避开瘀伤最重的胸腹,手臂穿过他后背与膝弯,稳稳将人托起。入手的分量依旧轻飘得令人心惊,像捧着一具空心的琉璃人偶,唯有颈间那道缂丝缝合的红痕,鲜艳地昭示着内里的残酷生机。
泠秋已先行一步推开房门。清晨微寒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竹叶的清气,冲淡了室内的沉郁。游廊下六角宫灯已熄,晨光熹微,将青砖地面照得一片冷硬。侍女垂手立在廊柱旁,引着他们穿过几重寂静的月洞门。偌大的府邸仍在沉睡,唯有远处隐约传来洒扫庭除的簌簌声。
燕喜堂并非正厅,偏于一隅,陈设比昨夜安置的小院更显素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嵌云石圆桌居中,数把高足椅围列,靠墙的多宝格上只零星摆着几件素瓷文玩,壁上悬着一幅墨色淋漓的《雪溪寒林图》,满室清冷。
崔氏已在主位落座。深檀色常服换成了更家常些的靛青缎子对襟长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只那根素银扁方固定。她手中捧着一只定窑白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眉眼间的倦色。于雪眠坐在她下首,换了身鹅黄衫子,断腕处袖管妥帖地折好。她面前也有一盏茶,却未动,目光落在刚被李不坠安置在对面椅子的陈今浣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
桌上已布好碗碟。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是几碟时令小菜:脆生生的酱瓜、琥珀色的卤菌子、切得细如发丝的莴笋拌着胡麻油。正中一只青瓷大碗盛着热气腾腾的粟米粥,米粒熬得开花,散发出朴实的香气。另有一碟新蒸的玉尖面,形如雀舌,白胖可爱,旁边配着玫瑰卤与杏酪。
“粗茶淡饭,怠慢了。仙长初醒,脾胃尚弱,不宜油腻。”崔氏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侍女无声上前,为李不坠和泠秋也斟上热茶。
李不坠没碰茶,目光扫过桌面,之后下意识地落在陈今浣身上。少年陷在宽大的圈椅中,脸色在晨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正盯着那碗粟米粥,喉头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李不坠探手取过一只空碗,盛了半碗粥,又拨了两根玉尖面进去,淋上少许杏酪,推到他面前。
“多谢。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受宠若惊啊……”陈今浣揶揄着道谢,没立刻动勺,左手有些笨拙地捏起瓷匙,在粥碗里搅了搅,热气熏得他睫毛微颤。他舀起半勺,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入口中。粥的热气似乎让他冷僵的身体舒服了些,紧蹙的眉心略微舒展。
“漠北一行,凶险远超预期。诸位能护着仙长平安归来,于家感念。”崔氏的声音打破了进食的细微声响。她并未直接询问详情,视线掠过陈今浣肩头衣料下那微弱的起伏,又拂过李不坠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最后停在泠秋沉静的脸上。“只是,长安城……已非诸位离京时的光景。”
她捻动腕间的老山檀念珠,颗颗圆珠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那颗坠星,搅得满城风雨。司天台新任的监正,是清流一脉力荐的周恭勤,此人精于谶纬,尤擅推演灾异。自他上任,‘藏屈近阳,岁逢渊献’的判词便再无更改。如今朝堂之上,人心浮动。”
于雪眠适时接话,声音轻柔:“灾星坠入醴泉坊祆祠废墟后,怪事便未断绝。起初是邻近几坊夜半婴啼不绝,查无实处。后来,醴泉、布政几处坊内,接连有人夜游惊梦,白日里便形销骨立,口中呓语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诞音节,不出三五日便灯枯油尽。”她看向陈今浣,“司天台与镇妖司都派人查过,只知与坠星邪气侵染有关,却束手无策。如今,那几处坊巷已近半空,金吾卫昼夜巡查,亦止不住流言蜚语。”
泠秋端起茶盏,指腹感受着瓷壁的温热,并未啜饮。“邪气侵染,先前见过的残屑杂而不纯,散逸而出便如无根毒瘴。寻常符箓法阵,难断其源。”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崔氏,“夫人方才提及的坊巷空置,那些空屋……可有人试图强占或居住?”
崔氏微微摇头:“邪名在外,避之唯恐不及。便是最潦倒的乞儿,宁宿破庙,也不敢踏入那些空屋半步。倒是有几家胆大的商户,想低价盘下临街的铺面,结果不出三日,伙计便病倒两个,掌柜的连夜卷铺盖跑了,再无人敢问津。
现如今,那里白日也少有人迹,成了长安城心腹之地一块溃烂的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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