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坠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才开口,声音低沉:“孟启昨夜提及,城中遍刷‘净’字。镇妖司对此,可有定论?”他想起金光门内街道两旁灯笼上飘摇的符纸和坊墙上刺目的白垩圆圈。
“暝晖斋的手笔。”崔氏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欧阳壬急于有所作为,平息物议。这‘净’字,便是他授意下,由暝晖斋主导,联合几大道观佛寺,搞出的‘万民净秽大醮’。耗费钱粮无数,符水洒遍街巷,桃木剑悬满坊门。”她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效用如何?诸位昨夜入城,当有体会。人心之惶惑,岂是几桶符水、几道朱砂能安抚的?不过是粉饰太平,徒增笑柄罢了。倒是方便了暝晖斋借机安插人手,监控各坊动静。”
她拿起一枚玉尖面,用小银刀从中剖开,露出里面细腻的面芯,动作不疾不徐。“孟启昨日所为,绝非孤立。暝晖斋视仙长为‘源’,更视之为染指天猷院权柄、甚至搅动朝局的契机。昨夜未能得手,必有后招。仙长身系漠北灾厄之秘,又携……异术归来,在他们眼中,既是亟待处置的邪秽,亦是可供利用的奇货。”
陈今浣一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仿佛周遭谈论的惊涛骇浪与他无关。直到崔氏话音落下,他才放下瓷匙。碗里的粥还剩小半,玉尖面也只动了一个。
他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虚落在桌面上那碟卤菌子上,嗓音沙哑:“那东西…在说话。”
堂内倏然一静。崔氏剖面的银刀停在半空。于雪眠端茶的手指微微收紧。李不坠和泠秋的目光瞬间锁在他脸上。
陈今浣没看任何人,眉头微蹙,像是在侧耳倾听风中传来的、只有他能捕捉的细微噪音。“隔壁……”他抬起左手,指向安置着青灵玉匣的偏厢方向,“它……在喊我。”
陈今浣的目光仍虚虚落在那碟琥珀色的卤菌子上,仿佛那油亮的光泽里藏着秘图。堂内落针可闻,只有崔氏腕间老山檀念珠被指尖捻过时,发出犹如枯叶碎裂的轻响。他方才那句低语,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无声扩散,压住了所有声息。
崔氏搁下了那枚剖开一半的玉尖面,银质小刀轻搭在碟沿,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她神色未变,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却似乎更深地刻入了纹理。
“隔壁静室,有慧觉长老的金刚伏魔圈,辅以青灵玉匣,便是千年厉鬼也当消停。”她的声音平稳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目光却如沉水般落在陈今浣脸上,“仙长神魄受创,五感或有错乱。邪物扰心,幻听亦是常情。” 她将“幻听”二字咬得清晰,既是安抚,亦是界限的再次申明——在于府,在她崔氏的眼皮底下,容不得那些污秽之物兴风作浪。
“幻听听到的,难道一定是假的么?”陈今浣几乎是紧接着她的话尾反问。他并未看崔氏,视线依旧黏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正与那无形无质却又真切存在的“呼唤”对峙。“夫人,您知道被关在匣子里的东西最想要什么吗?”他微微侧过头,脖颈的皮肉间,那交叉缠绕的缂丝在晨光下显得愈发刺目,“它想出来。想……找到同类。” 最后两个字,如毒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于雪眠搁在膝上的右手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腕间的血玉钏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烫,隔着衣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呼吸一滞,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钏内寄居的泥犁子,此刻正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并非凶戾的冲击,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共鸣?
李不坠一直沉默地盯着陈今浣。从他说出第一句“它在喊我”开始,男人周身的气息便沉凝如铁。此刻,他捕捉到陈今浣指尖细微的痉挛,看到他颈项红痕间的颤动,更看到了那深黑眼底深处极力压抑却依旧翻涌的、混杂着厌恶与一丝难以言喻吸引力的漩涡。
那不是纯粹的恐惧,更像一个深谙毒物秉性的药师,面对一株稀世罕见的曼陀罗时,既知其致命,又无法移开目光的复杂心绪。
“同类?”泠秋放下手中那盏一直未饮的茶,声音清冽如泉,打破了这诡异僵持的平衡,“你是说,此物与漠北荒原之秽,系出同源?”他着眼锐利,直指核心。昨夜匆匆一瞥时的猜想,与此刻不谋而合。
“系出同源?或许吧……就像一碗馊掉的肉羹和一块腐烂的木头,都能生蛆。”陈今浣的比喻,怪异又残忍,“味道有点像,都臭。但馊羹里的蛆,会跟着勺子爬;烂木头里的,只会往更深处钻。”他终于缓缓将视线从虚空中收回,落在泠秋脸上,“不过总得看过才知道。放心,我不会吃的。”
“仙长之意,是这坠星残骸,并非孤例?”崔氏忽视了那个“吃”字,声音听不出波澜,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稳本身,已透出山雨欲来的沉重。她不再强调“幻听”,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实际的层面——蔓延的可能性。
“夫人,沙子会只有一粒吗?它喊得这么卖力,总不会是为了解闷。”少年短促一笑,左手按上右肩,那缓慢搏动的新生轮廓在他掌心下起伏,似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共鸣。“这城里,怕是早有别的东西悄悄孵着了。只是孵出来的家伙,未必都像隔壁那位这么……爱嚷嚷。”
他蹙眉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问道:“夫人可知,除醴泉坊外,近来还有何处异状频发,或是……人口异常流失?”
崔氏沉吟片刻,腕间念珠再次缓慢捻动。“司天台与金吾卫的案卷,非我等可知。”她语调平稳,却巧妙地将自己从直接提供官府信息的嫌疑中摘出,“不过,坊间传言,近来西市胡商聚居的醴泉坊周边,以及东南隅靠近废弃漕渠的几处荒坊,夜间的确不太平。更有甚者,传言居德坊一带,有数户人家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坊正报了个‘举家迁回原籍’,便不了了之。”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些皆是市井流言,真假难辨。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于雪眠轻声接过话头,为崔氏的言论做着注脚:“母亲命人暗中查访过,居德坊那几户,皆是近一两个月才搬来的外乡人,邻里不相熟,消失得无声无息。坊正那里打点的银钱,来路也有些含糊,像是有人急着抹平痕迹。”
陈今浣听着,手指在粥碗边缘缓缓摩挲,微温的瓷器触感让他略感舒适。“这样啊……看来是孵出的东西不太好看,或者…动静闹大了,捂不住了。”他看向窗外,长安城的轮廓在渐亮的晨光中清晰起来,话锋一转道,“那位欧阳将军,她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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