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并非中原人士。”泠秋的声音清冷如泉。
苏我小小眨眨眼，半点没有被戳破的窘迫，反而笑嘻嘻地说：“道长好眼力呀。我家以前在难波津也算有点头脸呢，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现在嘛……”她耸耸肩，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哪里有好玩的，哪里就是家咯。”
难波津。倭国遣唐使通常启碇之地。她提及家门，语带怀念，却又用“好玩”轻轻带过如今流落街头的境遇。
“苏我氏，百多年前就已经被革化推翻，消亡了吧……”陈今浣忽然在李不坠身后极轻地吸了口气，风帽微动，似是抬起头透过缝隙看向某个方向，“时至今日，根本不可能有遣唐使。”
少女眼睛一亮：“哎呀，这位郎君博古通今！小小可没说过自己是遣唐使，小小只是一名舞姬而已。”她笑得狡黠，好似狐狸，“家里的大人都说，祖上因政争逃亡，辗转随唐商船到扬州，最后流落长安……小小不在乎这些旧事，小小只在乎新乐子！”
舞姬……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太液池畔那道惨烈的绯红倩影。
绝不能重蹈覆辙。
“找乐子别丢了性命，打止，回去。”李不坠的语气强硬了几分，背过身去，眺望来时的路。
苏我小小那双过于灵动的眼睛在昏暗里转了转，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她非但没被这冷硬的逐客令吓退，反而又凑近半步来到他跟前，几乎要踩到李不坠的靴尖，仰着脸，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雀跃：“回去？回去哪儿呀？这坊里能喘气的屋子都快没啦！而且——”她拖长了调子，指尖悄悄指向侧前方更深沉的黑暗，“你们不是要去‘那边’看看吗？带着小小嘛，我知道一条近道！”
见对方有所动容，她便趁热打铁：“就在前头——通轨巷后面那段废掉的暗渠。平时臭烘烘的，但这几天，下面的水声好像有点不一样呢，有时候还会带上来一些……嗯……亮亮的小碎片。”她又一次提到了“亮晶晶”，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不过那边最近好像也有人盯着了，鬼鬼祟祟的，穿着黑黢黢的衣服。”
她说的是暝晖斋的“净街使”。
李不坠与泠秋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倭女看似疯癫跳脱，话语真伪难辨，但提及的通轨巷暗渠、异常水声、以及暝晖斋的监视，却与欧阳紧提供的线索隐隐吻合。
或许可以相信她？只要避免她涉足过深。
“亮晶晶的小碎片……”权衡之际，陈今浣的声音从风帽底下飘出来，气音微弱，“什么样的？”
苏我小小见终于有人接话，立刻雀跃起来，又怕声音太大，只能缩着脖子，用气声急促地说：“说不好呢！有时候是黑的，对着光一转，又有点红红绿绿的颜色，像……像甲虫的壳？不过更薄，一捏就碎成粉啦。”她比划着，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兴致盎然的弧度，“就漂在水洼边上，或者黏在烂泥里。不过这几天少了，水也变得怪怪的。”
“水声怎么不一样？”李不坠打断她对“亮晶晶”的沉迷，问题直接砸向关键。
少女歪头想了想，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本来那下面水流声总是哗啦啦，或者咕咚咕咚的，最近嘛……有时候会突然没声，安静得吓人，好像底下堵住了。有时候又……嗯……”她皱起鼻子，露出一种混合着嫌恶和困惑的表情，“像是很多人在很深很远的地方一起叹气，又像是……撕扯湿漉漉的厚布帛，闷闷的，听着心里头发毛。”
泠秋的目光投向那片黑暗，巷道的尽头隐约传来细微的水流回响，但更清晰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感官上，连盘旋在鼻端的腐浊气息貌似都浓重了几分。
“那些穿黑衣的人，在哪段出没？”李不坠继续问，手依旧按在刀柄上。
“唔，他们一般不进这么窄的巷子啦，嫌脏嫌臭。”苏我小小撇撇嘴，显得对那些黑衣人很是不屑，“多半守在通轨巷稍微宽点的那头，或者靠近暗渠出口的那片小空场上。那里以前是倒夜香的车停的地方，现在没人啦，他们倒是占着了。”她说着，又悄悄指了指侧前方一个更加不起眼的、被几块破旧木板半掩着的缺口，“从这儿钻过去，能绕到他们屁股后面，那边更靠近水声变怪的地方哦。”
那缺口极其低矮，边缘还挂着些破烂的絮状物，后面是几乎凝固的黑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味。
李不坠没有立刻动作，他侧耳倾听着远处依稀可辨的、规律的金吾卫巡逻脚步声的方位，又对比了一下苏我小小指出的两条路径。选择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倭女，无疑是一场赌博。
眼下的局面，赌一把，未尝不可。
“带路，别耍花样。”
苏我小小笑得像只偷腥得逞的小猫：“好呀！不过嘛……”她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天下通用的手势，“带路费，总要给一点的吧？我看这位戴帽的郎君，怀里好像有块不错的玉？”
她目光毒辣，竟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陈今浣贴身藏着的玉化骨笏板。
李不坠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
少女立刻摆手，笑嘻嘻地后退半步：“哎呀呀，开玩笑的嘛！瞧您吓人的。那就……先欠着？”她不等回答，转身便钻入那缺口。
橘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泠秋抬手拦住了欲要跟上的二人，用他人听不到的传音说：“此人有蹊跷——我分明已换下道门装束，她却称呼我为道长；坠星碎屑的污染各位有目共睹，她竟能将疑似物品随身携带；以及她那早已消亡的姓氏，一眼看穿玉化骨笏板的眼力……疑点太多，小心为上。”
李不坠按在刀柄上的指节不禁收紧，泠秋的警示如同冰水灌顶，让他瞬间压下了方才因急于获取线索而生出的那一丝躁动。
的确，苏我小小方才那几句看似天真烂漫的话语，此刻回味起来，处处透着不合情理的机锋。她不仅能一眼看穿泠秋敛藏的道门气息，提及那些疑似坠星碎屑的“亮晶晶”时更是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捡到了几块有趣的石子，全然不惧其可能蕴含的邪异污染。更何况，她那早已湮灭于历史尘埃的姓氏……
“现在才说……”后方传来陈今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右肩衣料下的搏动似乎变得更加活跃，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犹如被前方黑暗深处某种东西隐隐召唤。“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怎么啦？”缺口深处传来苏我小小压低了的、带着笑意的催促，“快跟上来呀，这边味道虽然不太好闻，但是近得很哦！再磨蹭，那些黑衣服的傻大个说不定就要换岗啦！”
她的声音在逼仄的巷道里产生轻微的回音，更添几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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