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
“VIP区3号观景台留了半瓶山崎25年，王先生说等会续杯要搭配古琴表演，302房间每小时要更换一次冷毛巾。”
陈昊口头交代了两句，把烫金封面的交接本递给晚班的Susan，Susan点点头接过本子，继续翻看。
更衣室里正在系领结的实习生小羽用肩膀顶顶旁边同为实习生的车易，小声说：“听说昨晚有对明星夫妻吵架，旋转门监控拍到女方都把钻戒扔喷泉池啦？”
话音未落，更衣室门被推开，领班陈昊走进来：“想八卦可以出去当狗仔，想留下就把嘴闭紧了，是保密协议签的太少了吗。”
小羽噤声不敢再说话，系好领结赶紧出去排队站好，服务生两人一组，依次列队，等着响应铃。
车易换好衣服也跟着走出去，静静站着，下颌微收，舒展直立，筒灯打在身上，肩颈线条像展柜里的雕像。
云阙会坐落在江边，隐于百年建筑群内，地价惊人又闹中取静，会所内以深棕为主色系，陈列定制艺术品，主打沉稳和私密，客户非富即贵。因此员工除了形象关，上岗前都要培训半个月，包括仪态培训。
而车易仅仅培训了五天，领班就让他上岗了，搭班的服务生看着心生嫉妒。
“VIP区6号包厢，客人点的酒，小其你端上去。”
“好的。”
搭班的服务生听到这话退回来，给车易让位置，他们是轮流制，因为会所不同区域收取的服务费不同，员工拿的提点也不同，这种情况显然是包厢客人点名只要车易服务。
两人一组轮流制，空出一个人，就要等下一个落单或下一轮，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日常提成少了，搭班的服务生大概就有了成见，认为车易迟早要抢掉他的饭碗，从此就更加不喜欢他。
倒并不是说他在言语上或行动上公然有敌视他的表现。但车易注意到，在休息间自己只要说些什么，他就插进来把对话打断。
搭班的服务生这会只能在旁边擦杯子，车易觉得他简直把那个杯子当做自己的替身在擦，飞迸的水花仿佛是四溅的鲜血。
车易没空计较旁人的小心思，这几年他活得很刻板，活动天地不出学校、医院、打工地点。
父母去世后，肩上的责任骤然而至，哪怕那一年他才14岁。
再回到课桌前，他瞻念前途，感到不寒而栗。
托着银质冰桶穿过镜面长廊，鎏金穹顶上垂落的千枚水晶映照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推开门里面只有一位客人，看起来二十来岁，穿着休闲装，有着成年人的轮廓，又带着些青少年的张狂。
静静的坐在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轻扣着水晶杯，扫视着推门而入的车易，目光有些放肆，从眉眼一路看到被工作服包裹着的修长结实的小腿。
车易就站在那任他打量，眉目沉静，带着淡淡的疏离和清冷。
“先生您点的酒”
宋之乐站起身，从旁边的酒柜里拿出一瓶乐加维林20年酒厂限定走过来，递给旁边的侍应生：“坐一会吧，已经和你们经理打过招呼了。”
车易站着没动，低垂着头：“这不合适。”
侍应生开好酒，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宋之乐挥手示意他出去，门关上后包厢出奇的宁静：“我没有在跟你商量。”
车易仍旧站在原地，他很想叫这个人见鬼去，但是他没有勇气发火，会所这种地方，察言观色的能力比工作能力重要多了，考虑了一秒决定还是先静观其变。
他迫使自己装得若无其事，走到沙发边缘坐下。
会所有专门的服务，但人就喜欢追求有些许挑战的过程，权力压迫和身份羞辱在他们眼里是生来如此。
在这里工作两个月了，被调戏的事情时常发生，偶尔顺应两句能多开两瓶酒，见怪不怪，经理明白的告诉他，上班的时候，云阙能保证他的安全，但是出了会所的大门就是另一回事，姿态放低点不要被客人盯上。
车易定定心神，抬头冲他笑了笑：“先生，我只是送酒的，如果您有什么特别需要，可以看看私人定制的酒水单。”
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宋之乐缓缓转动酒杯，江户切子的玻璃在灯下闪闪发亮，他玩味的看着倒映出的星芒。
这个人是宋之雨前两天告诉他的，电话里宋之雨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
看着面前人的脸，确实有点像，是脸型和鼻子的相似，尤其鼻侧那一颗痣，其它地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瘦高个，很帅，那颗脑袋与身材适成比例，微垂着眼，波澜不兴，让他具有一种风度。
“听说你妹妹在住院，配型很难等吧。”
车易的心猛跳一下，面色不显：“你调查我。”
“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我自然要先了解一下你的需求。”
车易觉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手心渗出了汗：“什么忙？”
“你小时候在国科上过学吗？”
宋之乐突然转移话题，车易愣了愣，不了解对方的意图，对方看起来倒是对他一清二楚，这种感觉让人不舒服，他耐心的等待下文。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宋之乐好像对他的冷静很满意，斜靠着沙发继续盯着他看。
“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
他停了一会，说道：“再生障碍性贫血想要根治，必须造血干细胞移植，最佳的治疗办法是脐带血，你妹妹至今还没有动手术，是因为没钱，还是你这个哥哥配型没有成功？”
“我猜是后者，因为如果配型成功，你就算借贷也会让你妹妹动手术的。”
“南方血液专科是宋氏持股的医院，旗下的医疗集团拥有全国最大的公共脐带血库，以你的能力连南方血液科的病房也住不进去吧，你猜如果我让你妹妹不需要排队，能在多久找到最优供体？”他微笑着，眼里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车易望着宋之乐，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好像在考虑自己的答话。他思索自己有什么是值得对方交换的，宋之乐拿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品着酒，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急切。
车易深吸一口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不害怕吗？”宋之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我害怕过，但这种情绪挺浪费时间的。”机会就在眼前，他要是有半点犹豫彷徨，那才是难以想象的怪事。
宋之乐笑了笑，像开始那样缓慢的微笑：“我想要你，去勾引我弟弟。”
车易沉默了，他对男人没什么想法，不过他对女人一样也没想法，过去的日子，他的时间都拿来赚钱了，他没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很重要，曾经一天轮好几个活，累得在公交车上站着都能睡着，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理念撑着他，他怕滑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现在......
小满今年10岁，需要定期输血，宋之乐说的没错，没有动手术是因为他的供体不匹配，会导致排异风险或健康问题，而通过小医院寻找供体，平台有限，概率极低。
一直找不到供体的话，唯一的办法是坚持下去，直到他死，但他死了之后呢，小满等死吗。
“要是失败了呢？”
“不会的。”
“你就那么笃定我能做到。”
“你在这里卖酒的时候，不是很擅长让男人神魂颠倒吗？”宋之乐补充道：“而且你这张脸长得确实好，你觉得呢？”
车易从包厢出来之前，宋之乐递给他一张名片：“考虑好了，就打这个电话。”
随着包厢门的关闭，最后一句话从门缝里飘出来：“时间紧迫，还有许多病人在等着呢。”
车易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看着手上的名片，触感细腻的纸张上只有一个名字和联系方式，停顿了一会，他回到休息间。
小羽也轮完一班进来，凑过来问他：“怎么样怎么样，什么客人呀，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你很热吗，怎么都出汗了。”
摸摸额头，一层薄薄的汗珠，也许是精神一直紧绷的缘故，扯扯嘴角：“可能有点紧张了。”
“放心吧，这里遇到找麻烦的客人的概率还是很低的，是不是比你之前的酒吧好多了。”
小羽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室友，从入学开始他就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兼职，有一天小羽突然来问他，要不要跟他去面试，说完又不好意思的笑：“我不是坑你啊，我自己就在那兼职呢，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觉得你肯定能面上，你要是通过了，干满一个月，我能奖励一千块钱，到时候我俩平分，还能搭个伴，而且你看起来很需要工作的样子。”
于是他就来了云阙，也算成了朋友。
“是，多谢你。”车易微笑着说。
小羽摆摆手：“刚进来的时候在外面看见郭飞问领班能不能换组呢，你最近被单独点了两三次估计他心里憋死了。”说完忍不住偷笑。
“对了你今晚还要去医院吗？”
“要的，小满最近状态不太好，我要去看看才放心。”车易忽略了前面那个八卦。
“行，替我给妹妹问个好。”
他站起身准备去轮第二班岗：“好。”
离开云阙已经晚上10点，车易直奔医院，公交车站离医院有一段路，沉默的在路上走着，他还没有答应那个条件，但其实心里很明白，现在的犹豫只是自尊心最后的挣扎。
大学他还得再读一年才能去实习，兼职的工资有限，就是再节省，这两年最多也只能负担自己和妹妹的生存，万一他生病，不能挣钱或什么时候因为得罪了客人而被辞退，人生的退路趋近于零。
而现在，一次幸运的赌注就会使他的人生状况大为改观的。
晚风吹在脸上，吹走了一丝夏日的炎热，电梯门打开，车易走进病房，小满还在睡觉，摸了摸额头，有一点点烫。
他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又认真的给房间消毒，因为小满的病格外需要注意感染防控，所以只能住单人病房，今天他在这里，便没有再要护工。
靠在旁边的椅子上，车易看着小满的睡颜，面色有点苍白，呼吸很浅，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车易垂下手臂，视线飘向窗外的黑夜，黑漆漆的看不到头，突然觉得有点疲劳。
他想人这一生所做的努力和所得到的回报何其不相称，少年时代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随着家庭破产而幻灭，负债、疾病和不幸，把人生天平的一端狠狠压下，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呢？
想起父母的去世，妹妹的疾病，想起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少年时代，有时候他也疑惑，是妹妹需要依附他才能活下去，还是自己需要妹妹，才愿意继续活下去。
这几年他除了做一些看起来全部正确的事情之外，别的什么都来不及考虑......想到这忍不住轻笑一声，人生真是毫无意义。
也正因为世间毫无意义，所以世间没有残酷可言。
握住小满的手，车易把头埋在床边喃喃道：“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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