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宫缟素未撤,空气里死亡与香烛的余烬未散,一种新的、更粘稠的寒意已悄然滋生,如同初春冻土下钻出的毒蕈,无声地蔓延。
“召见”设在御书房暖阁。
萧烬踏入时,新帝萧承乾正背身欣赏窗外几枝伶仃的寒梅,崭新的龙袍在日光下金线刺眼。
“阿烬来了?”他转身,脸上是新帝的威严与一层精心涂抹的“关怀”,笑意浮于表面。
“参见陛下。”萧烬屈身,礼数周全,神情却淡漠如冰封的湖,眼底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厌倦一闪而逝,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免礼。”萧承乾落座,慢条斯理撇着茶沫,姿态刻意从容。
“父皇骤崩,朕心痛难当,更觉重任在肩。”他目光扫过萧烬素白立领半掩的颈疤。
那目光让萧烬颈间的旧疤仿佛被冰冷的蛇信舔过,泛起一阵隐秘的、带着痛楚的麻痒。
“尤其对你,阿烬。父皇在时,自是将你捧在掌心。如今朕是你亲舅,自当看顾周全。”
萧烬垂眸,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口冰冷的银绣,力道却在不经意间加重,仿佛要将那冰冷的丝线揉碎。
萧承乾对她的沉默稍显不耐,语气微沉:“只是,你身份特殊。朕的姐姐,静云公主所出,虽父皇认你为孙,封‘永熙公主’,终究……非我萧氏嫡血。深宫之内,人多口杂,流言蜚语,恐于你非长久之福。”
那“流言蜚语”几个字,被他刻意咬得清晰,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提醒。
图穷匕见。
他拿起案上那卷明黄诏书,动作带着宣判般的郑重,仿佛捧着的不是圣旨,而是烫手的山芋。
“父皇……深谋远虑,为你计之深远。病榻之上,他最忧心的便是你。恐他百年之后,你在这宫闱受半分委屈,无人可依。是以,拼尽最后一息,为你定下绝好姻缘。”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萧烬,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诏书递来。萧烬目光落于其上,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这深宫是虎狼窝。
外公在,他是她头顶最坚硬的伞,她可以荒诞,可以放肆,可以视规矩如无物,因为知道无论捅出多大篓子,总有外公替她兜住。
那是她放纵的底气。
可外公走了。
这把伞塌了。
周身瞬间布满窥伺的豺狼。舅舅萧承乾眼底的厌恶,她比谁都看得清楚。
留下来?
她只会成为新帝立威的靶子,成为那些曾被压制的魑魅魍魉狂欢的祭品。纵有“十”在侧,也需耗费无尽心力周旋。
离开,去那个陌生的西戎,成为王妃。
有苍梧,哪怕只是名义上,作为母国威慑,对方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折辱。
这是外公用尽最后一点政治资本和生命余烬,为她铺就的一条……相对安全的退路。
是流放,也是保护。
她接受这份安排。不是屈服,而是审时度势。
她萧烬,从不做无谓的牺牲,更不会让自己陷入无休止的、消耗性的泥潭,那太不痛快了。
离开,是此刻最优解,可以让她在新的地方,重新划定她的“乐园”边界。
“西戎王庭,新主贺兰灼。”萧承乾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仿佛在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年轻有为,兵强马壮,与我苍梧世代交好。父皇为你争的,是正妃之位!阿烬,这是何等的荣耀与保障!嫁过去,便是尊贵的西戎王妃,有苍梧为靠,贺兰灼必不敢慢待。”
萧烬缓缓抬眼,直视萧承乾。
那双漂亮得近乎妖异的眸子里,映出的不是愤怒或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兴味。
她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眼底闪烁的算计与急于摆脱的轻松。那里没有一丝属于“亲舅”的温情。
“舅舅多虑。既是外公遗命,阿烬……自当遵从。”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带着压抑的兴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诏书。
指尖触到冰凉的锦缎,如同触摸外公最后冰冷的体温和那份沉重窒息的、扭曲的“保护”,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安心感涌上心头。
就在她准备告退之际,萧承乾的目光却带着一种评估和拉拢的意味,投向她身后三步之外那片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
那里站着沉默如石的“十”。
那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忌惮,如同在觊觎一件稀世凶器。
萧承乾继承了老皇帝留下的十名顶尖暗卫,深知这些人的价值。
但父皇将其独留给萧烬,他感到愤恨,作为新帝,他需要尽可能笼络一切强大的力量为己所用。
何况十,本就属于他。
萧承乾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了一丝帝王对“人才”应有的重视,却更像是对一件工具的估价:“阿烬,此去西戎,路途艰险,异国宫廷更是波谲云诡。你虽为王妃,但根基浅薄,身边若无强力臂助,恐难立足。”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十”所在的那片阴影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玄色,看清底下非人的力量。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那片阴影,声音刻意放缓:“十困守在你一个女子身边,作为区区护卫,未免明珠暗投,埋没了才能。”
他顿了顿,抛出条件,带着施舍般的口吻:“不若将他留下,为朕效力。这对你而言,也是为母国尽一份心。至于你远行的护卫,朕会亲自挑选最精锐的皇家卫队护送你,确保你一路平安,到了西戎,苍梧亦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暖阁内一片死寂。萧承乾等待着萧烬的反应,胸有成竹。
萧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的、近乎狂怒的占有欲和冰冷的杀意。
她放在诏书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直到萧承乾说完,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所有的风暴都已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嘲讽,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带着病态愉悦的清明。
把十给他?呵。
舅舅这算盘打得倒是精响。
人尽其才?不过是想将父皇留给她最后的、最锋利的玩具也抢走罢了!
苍梧的后盾?这空洞的承诺在她离开后能值几分?
十,不仅仅是护卫。是她从雁门血污中捡回的“宝物”,是这五年深宫倾轧中她最趁手、最沉默的“凶器”。
亦是她即将踏入未知西戎王庭时,唯一可以绝对信任、绝对掌控、唯一能让她在陌生之地也感到一丝扭曲“安心”的底牌和退路。
他是她的。
从里到外,从冰冷的躯壳到那死寂的灵魂,都该只属于她一人。
交出他,将生死交予他人之手?让她像个无助的羔羊一样祈求舅舅那虚伪的庇护?
“舅舅,”她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甜美得近乎诡异,眼底却是一片冻彻骨髓的寒冰,声音清晰而平静。
“本宫的人,自有本宫安排。他的一切,生或死,留或用,都只在本宫一念之间。不劳舅舅费心。”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那“生或死,留或用”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占有意味。
萧承乾脸上的肌肉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和更深的不悦,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眼神阴沉如墨,语气却维持着平淡。
“既如此,阿烬好自为之。西戎路远,望你……珍重。” 最后两个字,带着浓重的威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萧烬不再看他,她优雅地行礼告退,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身后那片阴影,——确认她的“所有物”依旧忠诚地存在。
萧承乾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用力地、无声地敲击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离开御书房的暖阁,萧烬沿着宫道缓步。
冬日阳光惨淡,宫墙投下扭曲长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肋骨。
路遇宫人,虽垂首避让,那份敬畏已荡然无存,只剩窥探与疏离,如同蚊蝇在她周身嗡嗡作响,令人烦躁。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永熙公主’吗?刚从陛下那儿出来?啧啧,这脸色……莫不是被训斥了?”
娇俏而刻薄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银针,骤然刺破沉寂。
安阳郡主萧玉柔,萧承乾宠妃侄女,带着几个招摇的贵女,堵在路口,满面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看好戏神情。
她曾因拙劣地模仿萧烬被当众毫不留情地奚落,那屈辱如同毒藤缠绕心间,日夜啃噬。
如今老皇帝死,新帝厌弃,萧烬即将远嫁和亲,萧玉柔只觉得积压的怨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扬眉吐气,快意非常。
她扭着纤细的腰肢上前,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带着轻佻的侮辱意味,径直伸向萧烬素白衣袖上绣着的、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银线凤凰。
“瞧瞧这素服,公主殿下穿得可真叫一个……我见犹怜呢。”
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银线,“不过嘛,这凤凰……啧啧,老陛下这一去,怕是要折翼喽?某些人没了靠山,可不就成了……”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红唇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缓缓吐出淬满剧毒的字眼:
“丧——家——之——犬?”
身后立刻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充满恶意的嗤笑声。
几道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萧烬身上扫视,仿佛在估价一件即将被丢弃的、过时的玩物,充满了幸灾乐祸。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被冻结。跟随萧烬的小宫女们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
萧烬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慢放的画面般,抬起眼。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冰冷,如同万载玄冰冻结的深渊。
然而,在那冰层的最深处,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愉悦的兴奋火花,如同鬼火般悄然跳跃了一下——不知死活的东西,就迫不及待,撞上来了。
萧玉柔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那冰冷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的寒意,让她嚣张的气焰不由自主地弱了几分。
但旋即又被更强烈的嫉恨和报复的快感淹没,强自挺起胸脯,扬起下巴,摆出挑衅的姿态。
萧烬的目光在那张因得意和嫉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碎裂的劣质瓷器。
随即,那目光极其平静地移开,带着一种碾碎性的轻蔑,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碍眼的垃圾,连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她径直从僵立的萧玉柔身侧走过,衣袂带起的微风拂过对方的脸颊,如同最轻蔑的耳光。
视若无物,彻彻底底。
萧玉柔精心准备的、酝酿了许久的羞辱,如同全力挥出的一拳,却狠狠打在了冰冷的、坚不可摧的铁壁上。
“你……!”萧玉柔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脸庞瞬间涨红扭曲,指着萧烬那决然离去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尖利刺耳的尖叫。
“萧烬!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永熙公主吗?你母亲静云公主那般温婉贤德,名动苍梧,怎么偏偏就生出了你这等不知羞耻、放浪形骸的怪物?”
萧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节奏都没有变化。她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用那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对着身侧的空气,淡淡地吩咐道:
“戌时三刻前,取了她这条惹是生非的舌头,送到本宫妆台。”
命令下达,平静,理所当然,带着一种漠然。
那道一直如影随形、沉默如石的玄色身影,如同融于阴影的水墨,没有任何预兆,倏然消失。
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一丝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杀意余韵。
只余萧玉柔一个人僵立在原地。
方才的嚣张气焰如同被瞬间抽空,脸上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巨大的、濒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浑身僵硬如木偶,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萧烬素白的身影,在惨淡的冬日斜阳下,依旧保持着那份不疾不徐、近乎优雅的步调,仿佛身后发生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她一步步走向栖梧苑——那座华丽依旧、却即将成为风暴之眼的牢笼。
她知道戌时三刻之后,新帝的震怒,宫廷的惊骇,汹涌的暗流都将如海啸般席卷而至。
但那又如何?
颈间那道狰狞的旧疤在素白立领的遮掩下,正隐隐发烫,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诅咒与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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