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要稳,这一横必须平直,”季蔚白温和的声音在栖香殿内响起,手指点在宣纸上,“暄儿,你是太子,将来要执掌天下,连字都写不好,如何服众?”
案前,六岁的季暄跪坐着,小手紧紧握着毛笔,额头上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即便如此,却仍然抿着嘴唇,一笔一划地写着“仁”字,墨迹在纸上微微颤抖。
君不仁,何以治国?何以安民?
“爹爹,儿臣知错了。”
小太子声音稚嫩却坚定,又重新蘸墨,写了一遍。
季蔚白垂眸看着儿子,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后背:“挺直。乾元要有乾元的样子。”
恰在此时,殿门突然被推开,一阵熟悉的梅香飘了进来。
“小白——”
带着委屈的呼唤让季蔚白眉头一皱,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厘追,此刻正毫无帝王威仪地倚在门框上,眼底泛着淡淡的红。
季暄立刻放下毛笔,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儿臣参见父皇。”
“暄儿乖,”厘追快步走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整个人往季蔚白身上一靠,“我被那群老顽固气死了……”
季蔚白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陛下,暄儿正在习字。”
“他们说我独断专行,”厘追不依不饶地跟过去,下巴搁在季蔚白肩上,将委屈展现得淋漓尽致,“说我违背祖制。”
季蔚白终于转过身,直视着自己的乾元:“所以陛下就丢下政事,跑到这里来撒娇?”
“我哪有撒娇?”厘追眨了眨眼,“我只是想起当年在东虞皇宫,百里林州总给我使绊子,陷害我,父皇因此罚了我多次……”
季蔚白手指微微收紧。
“后来国破逃到西黍,那些大臣们一个个都想置我于死地,”厘追的声音越来越低,“要不是遇见你……”
“父皇不哭,”季暄忽然伸出小手,拉了拉厘追的大手,“儿臣给您擦擦。”
季蔚白看着儿子懂事的样子,心头一软。
他何尝不知道厘追是装的?
厘追是昔东虞太子,怎么可能让百里林州给算计,况且,百里林州此刻还被关押在天牢里。
只是,厘追从东虞反其道一路逃往西黍之事,厘追也不愿意同他细说,想必只是怕他忧心。
到底,这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帝王,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这副模样。
“暄儿继续写字,”季蔚白轻叹一声,转向厘追,“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厘追立刻眼睛一亮,凑到他耳边:“今晚别让我批奏折了……”
闻言,季蔚白便知厘追醉翁之意不在酒。厘追并非会因私事耽误朝政的,或只是想从他身上讨些别的好处。
“不行,”季蔚白佯装不明白,断然拒绝,“水患的折子必须今日处理。”
“可我头疼,”厘追抓住季蔚白的手往自己额头上带,“你摸摸,是不是发热了?当年在东虞……”
“够了,”季蔚白终是败下阵来,抽回手,忍不住瞥了眼厘追脸色,“批完奏折早点休息。”
厘追得寸进尺地环住季蔚白的腰:“你陪我。”
“爹爹,”季暄忽地小声开口,“父皇看起来真的很累。”
季蔚白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又看看厘追期待的表情,轻道:“只此一次。”
厘追立刻笑开了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白最好了。”
“父皇羞羞。”
季暄捂着眼睛咯咯笑起来。
季蔚白无奈地摇头,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伸手整理好厘追微乱的衣袍,道:“去吧,别让大臣们等太久。”
厘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又亲了亲儿子的脸蛋:“暄儿好好听爹爹的话。”
“儿臣遵命!”
小太子当即挺直腰板,像模像样地拱手。
待厘追离开后,季暄仰起小脸:“爹爹,父皇真的很辛苦对不对?”
季蔚白顿了顿,心中接道,自然是辛苦的。只是厘追一向不喜和他诉说自己的苦,反而只会用些哄骗他的手段来安慰他。
“嗯,所以你要好好学,将来为父皇分忧。不过,”摸了摸儿子的头,季蔚白道,“你亦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是。”
季暄再次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写完了最后一个“仁”字,季暄小手已有些发酸,却仍端端正正地将笔搁下,仰头看向季蔚白:“爹爹,儿臣写好了。”
季蔚白垂眸审视,纸上的字虽仍显稚嫩,却已比先前工整许多。
唇角微扬,季蔚白指尖轻点纸上一角:“这一笔仍有不足,但今日已算进步。”
季暄得了夸奖,眼睛亮晶晶的,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犹豫道:“爹爹,父皇方才说头疼……真的没事吗?”
季蔚白指尖微蜷,斟酌着措辞,随即对季暄笑道:“无碍,你父皇只是,偶尔想偷懒。”
季暄眨眨眼,忽然压低声音,像分享秘密一般:“儿臣知道,父皇其实很厉害,那些大臣们都说不过他的。”
季蔚白失笑:“谁同你说的?”
“儿臣自己听见的,”季暄挺了挺胸脯,小脸上满是认真,“前日父皇议事,儿臣在屏风后头温书,听见父皇驳得那些老臣哑口无言。”
季蔚白眸光微动,他自然知道厘追在朝堂上的手段,只是没想到季暄小小年纪,竟已开始留意这些。
“暄儿,”沉吟片刻,季蔚白道,“朝堂之事,你还无需忧心。”
“可儿臣是太子。”季暄抿了抿唇,稚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执拗,“父皇说过,天下将来是儿臣的,儿臣得学着看、学着听。”
季蔚白静默一瞬,才道:“好,那你说说,你父皇是如何驳那些老臣的?”
季暄眼睛亮了亮,立刻坐直了身子,模仿着厘追的语气:“‘祖制?祖制若当真无懈可击,东虞何以亡国?’”
季暄停了停,又补充道,“然后那些大臣就不说话了。”
季蔚白眉头微蹙,东虞旧事始终是厘追心结,他极少在朝堂上提及,如今竟以此驳斥守旧之臣。
“爹爹?”季暄见季蔚白出神,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季蔚白回神,轻笑着:“你学得很像。”
“可是,父皇说这话时,儿臣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季蔚白当然明白。厘追向来善于以笑掩怒,朝堂上的锋芒毕露,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的表演。
可那些旧事,终究是扎在心底的刺。
“暄儿,”季蔚白轻声道,“有些事,你父皇不愿提,你便莫要追问。”
季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那爹爹呢?爹爹也不问吗?”
季蔚白微怔。
他问过吗?
自然问过。
可厘追总是笑着带过,再不然便是如今日这般,借撒娇讨饶混过去。
他不想说,他便不再逼问。
“有些事,不必问,”季蔚白淡淡道,“时候到了,你父皇自会告诉你。”
季暄歪了歪头,显然不太明白,却仍是乖乖应了声“是”。
殿外忽有脚步声传来,季蔚白抬眸,见厘追身边的近侍垂首立在门外:“大人,陛下请您过去。”
季蔚白眉梢微挑:“奏折批完了?”
近侍低声道:“陛下说……头疼得厉害,需您亲自去看。”
季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眨巴着眼睛看向季蔚白。
季蔚白无奈,揉了揉额角:“知道了。”
起身理了理衣袍,季蔚白又看向季暄:“今日便到这里,去歇着吧。”
“儿臣恭送爹爹。”
微微颔首,季蔚白随之转身朝殿外走去。
头疼?
那他依厘追就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