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文件的冰冷触感,曾是宋余最熟悉的铠甲。此刻,她却觉得指尖下的纸张有些烫手。这是一份为“城市边缘艺术节”提供法律援助的公益合同,主办方是一个由理想主义者组成的非营利机构,预算拮据,条款处处是漏洞。若在以往,她会精准地指出所有风险,建议客户要么放弃,要么做好承担巨大损失的准备。
但现在,她拿起红色的批注笔,犹豫了。
脑海里浮现的,是秋里然在仓库的粉尘中搬运货物的侧影,是他在石膏上留下的那些挣扎的线条。这些画面像无声的潮水,漫过她理性的堤坝。她放下笔,拨通了主办方的电话。
“关于版权归属条款,”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建议增加对艺术家更有利的补充协议。另外,活动现场的人身意外险保额需要提升,这部分费用,我可以协助你们与保险公司协商一个更优惠的团体费率。”
电话那头是感激不尽的年轻声音。挂断后,宋余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陌生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微弱的暖意。她不再仅仅是用法律的尺子去衡量得失,而是开始尝试用这把尺子,为那些微弱的光,丈量出一小片可以安全燃烧的空间。
她开始有意识地筛选案件。那些纯粹为了利益最大化、需要将对手逼至绝境的商业纠纷,被她婉拒或转交给更热衷此道的同事。她接手了更多像“艺术节”这样,涉及文化、劳工、弱势群体的案子。收入或许受到影响,但当她看到那些原本惶恐无助的当事人,因为她的介入而挺直脊梁时,一种不同于赢得官司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她甚至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个如同星级酒店套房的公寓,第一次让她感到空旷得刺眼。一个周末,她独自去了家居市场,买回了一块色彩温暖、质地粗糙的羊毛地毯,一盏造型笨拙却光线柔和的陶土台灯。她将它们放在客厅,与那些冷硬的现代家具格格不入,却让她在深夜加班回来时,第一次感到这个空间有了些许“温度”的落脚点。
变化是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她依然冷静、高效,是君衡律所不可或缺的顶尖律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片冻结的湖面,正在一点点融化,发出细微的、只有她能听见的碎裂声。
秋里然的生活,则像是在走一条布满碎石的上坡路。每一步都艰难,却方向明确。
手臂的康复训练枯燥而痛苦。他每天准时去社区康复中心,在理疗师的指导下,重复着那些看似简单却需要耗尽全身力气的动作。汗水常常浸透他廉价的运动衫,左臂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从未缺席。他能感觉到力量在一点点回来,那种对身体重新拥有掌控感的感觉,支撑着他。
那本素描本,不再仅仅是宣泄痛苦的出口。他开始进行系统性的练习,虽然毫无章法。他对着康复中心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画速写,线条依旧生硬,但开始尝试捕捉光线在叶片上的变化。他画楼下小吃摊主在晨雾中忙碌的身影,画合租室友那只总是睡不醒的肥猫。
画技的进步微乎其微,但心态已然不同。他不再恐惧空白,也不再苛求完美。画画于他,变成了一种记录,一种观察,一种与眼前这个真实世界建立连接的方式。那些画依旧称不上好看,却多了几分笨拙的生气。
生存的压力依旧悬在头顶。招聘报纸上的信息大多石沉大海。他不得不开始尝试在网上接一些价格被压到极低的美术外包零活——给粗制滥造的游戏勾画道具图标,为粗俗的网络小说设计廉价封面。这些工作毫无创造性可言,报酬也仅够糊口,常常需要熬夜到凌晨。
有时,在连续工作数小时后,他看着屏幕上那些毫无灵魂的线条,会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他会猛地推开键盘,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怀疑自己所有的努力是否只是徒劳。
但第二天天亮,他依旧会爬起来,继续做康复,继续画画,继续在网络上寻找下一个能换来几十块钱的零活。
一天,他在一个非常小众的独立游戏开发者论坛上,看到一个招募“像素风场景概念草图”的帖子。预算低得可怜,发帖人的语气也带着学生气的天真。秋里然鬼使神差地回了帖,附上了几张自己平时画的、带有阴郁氛围的街景速写。
他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石沉大海。没想到几天后,他收到了回复。对方是个独立游戏制作人,对他的风格很感兴趣,认为那种“带着颗粒感的颓废美学”很适合他们正在构思的一款末世题材游戏。对方坦诚预算有限,但愿意给予他更大的创作自由度,并且承诺,如果游戏将来有任何收益,会给予他分成。
这算不上什么机会,甚至可能又是一次徒劳的投入。但秋里然看着对方发来的、充满热情和尊重的长信,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笔下那些源于痛苦和失败的东西,似乎也能被另一个人,在另一个维度上,视为一种“价值”。
他接下了这个工作。报酬依旧微薄,但他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对于城市边缘、对于废墟、对于挣扎的理解,融入到那些像素格的构想中。
日子依旧清贫,前路依旧迷茫。但他的生活里,不再只有绝望的灰色。康复训练带来的力量感,素描本上日益丰富的画面,以及那个遥远而渺茫的、关于“分成”的承诺,都像零星的火种,在他内心的废墟上,微弱地、却持续地闪烁着。
他不再去思考与宋余的纠葛,那场雨夜的对峙仿佛一道分水岭。他依然会偶尔想起她,但那种想起,不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或愤怒,更像是在翻阅一本与自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小说。他知道,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而他必须,也只能,专注于自己脚下这条布满碎石的小径。
城市的秋天渐渐深了。
宋余在一次前往法律援助站的路上,经过了那个街心公园。她没有停留,只是放慢了车速。透过车窗,她看到满树金黄,看到长椅上坐着看报纸的老人,看到奔跑的孩子。这里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充满审判和痛苦的地方,它恢复了作为一个公共空间最普通的样貌——承载着无数陌生人平凡的悲欢。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个关于操场、关于仓库、关于石膏的噩梦了。
而秋里然,在一个领取了微薄稿费、决定犒劳一下自己的傍晚,再次走进了那家干净的早餐店,点了一份馄饨。热腾腾的蒸汽熏湿了他的睫毛,他安静地吃着,听着邻桌一对小情侣关于周末去哪里的甜蜜争吵。
窗外,秋叶静美。
他们像两艘在暴风雨中失散的船,各自修补着破损的船体,调整着风帆的方向,朝着未知的、却属于自己的航道,沉默而坚定地驶去。风暴的余波或许仍在海底深处涌动,但海面之上,已是风平浪静,一片辽阔。
渡口已远,前路漫长。
而航行本身,就是全部的答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