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最后的屏障,吞噬了断断续续的血迹,也暂时遮蔽了身后可能存在的追索。
洛云烬几乎是用半拖半拽的方式,将昏迷不醒的萧雪臣,弄离了那片吞噬生机的冰河。
她的右手,那三根冻伤残损的手指,包裹在临时撕下的、浸透冷水的布条里,每一次触碰或受力,都传来剧痛。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腰间的奴隶烙印,提醒着她谢狰如影随形的阴影。
不知在茫茫雪原中跋涉了多久,天光由惨白转为昏沉。
就在洛云烬的体力即将耗尽,意识也因寒冷和剧痛开始模糊时,一座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偏僻小村,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山坳里。
几缕稀薄却无比珍贵的炊烟,在灰暗的天空中倔强地升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警惕。
洛云烬几乎是凭着最后一股蛮力,撞开了村头一间最不起眼破旧小屋。
屋内昏暗,只有一个正在灶台边打盹的瞎眼老婆婆。
突如其来的风雪和闯入者惊醒了老人,她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门口。
“婆婆……借您屋……避避风雪……”
洛云烬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痛楚。
她将几乎冻僵的萧雪臣轻轻放在屋角冰冷的土炕上,自己则靠着门框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左手死死按住右腕,试图减缓那锥心刺骨的痛。
瞎眼婆婆摸索着起身,布满老茧的手触碰到洛云烬湿透冰冷的衣袖,又探向土炕上气息微弱的萧雪臣,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了然和悲悯。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从灶膛里扒出些尚有余温的草木灰,用破陶碗盛了,又摸索着端来半碗浑浊的温水。
草木灰粗糙的温热敷在冻伤的右手上,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
洛云烬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浓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警惕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风雪呜咽,暂时没有异常。
萧雪臣在土炕上发出微弱的呻吟,身体因寒冷和高热交替而剧烈颤抖,嘴唇乌紫,咳声不断,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显然冰河的浸泡和“息壤散”的余毒对他孱弱的肺腑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洛云烬挣扎着起身,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笨拙地拧干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血迹。
就在她低头擦拭的瞬间,萧雪臣颤抖不止的左手,极其轻微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她的左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得吓人,力气却足以将她握住。
洛云烬抬眼,撞进他那双因高热而异常明亮的琉璃眼眸中。
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不远处瞎眼婆婆供奉在简陋神龛前的一本破旧佛经——并非他怀中那本要命的《金刚经》,而是乡间常见的普通经书。
无需言语,洛云烬瞬间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他等不了!
曹焱的军械交易就在六月六日!
揭发洛明瑾通敌叛国、与阉党勾结的时机稍纵即逝!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他等待。
她强撑着走到灶台边,用左手极其笨拙地劈开一小块干燥的松木,借着灶膛里微弱的余烬,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火光跳跃,映照着她苍白疲惫的脸和右手包裹处渗出的暗红血迹。
她将火苗小心地护送到,点燃了那盏缺口的油灯,昏暗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萧雪臣挣扎着半坐起来,靠在的土墙上,喘息不止。
他从贴身处,颤抖着摸出那本浸透了冰水又半干的《金刚经》。
封皮冰冷而坚韧。
他又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小截不知何时藏起的炭笔——那是他在虿盆黑暗岁月里,唯一能留下痕迹的工具。
油灯如豆,光线摇曳不定。
萧雪臣的手指因寒冷和高热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细小的炭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将全部意志力灌注到指尖。
封皮作纸,炭笔为刀。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下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炭笔尖在粗糙的封皮内侧小心翼翼地移动、刻划。
他刻下的不是文字,而是胭脂狱哑婆那套只有特定之人才能解读的密码符号,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惊天的秘密:
一个被圆圈包围的微小“曹”字,紧接着是代表“勾结”的交叉双线符号,然后是一个独特的、代表“洛明瑾”的、形似扭曲虎符的刻痕,再连接上代表“军械”、“通敌”、“黑水码头”、“六月六”等一系列浓缩的密码符号.
刻划的过程异常艰难,笔尖数次因他剧烈的颤抖而滑脱,留下不规则的刻痕。
冷汗混着血沫从他额头和嘴角滑落,滴在封皮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却死死护着膝上的经书和那支炭笔,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洛云烬沉默地守在旁边,左手紧握着一根从门后摸到的柴棒。
她的耳朵捕捉着屋外风雪的每一丝异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萧雪臣那专注到近乎燃烧生命的侧影所吸引。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专注刻划的神情,竟透出一种病态的美丽。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
萧雪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一仰,靠在墙上,大口喘息,咳得几乎窒息,指间的炭笔无力滑落。
封皮内侧,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密码刻痕,如同浸满血泪的控诉。
洛云烬迅速拿起经书,借着昏暗的油灯,用左手指尖快速而准确地抚过那些新刻的凹凸。
哑婆密码在她脑中飞速转换:
曹焱勾结洛明瑾,于六月六日黑水码头交易军械通敌!
信息完整!她眼中寒芒一闪,迅速将经书合拢。
时机仿佛天定。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
村中唯一的“大事”,便是每月固定前来收取供奉、并带来些粗劣盐巴针线的游方香客。
瞎眼婆婆颤巍巍地将那本“供奉佛祖”的《金刚经》,连同几枚铜钱、一小袋糙米,递给了香客。
香客不疑有他,将经书随手塞进褡裢深处。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本不起眼的破旧经书封皮下,藏着一枚足以在朝堂掀起腥风血雨的炸弹,而它即将被传递到曹焱在宫中最忌惮的死敌——那位同样手握权柄、一直苦于找不到扳倒曹焱铁证的秉笔太监冯恩手中!
香客的驴铃声消失在村口不久,洛云烬的耳朵捕捉到了异常——雪地里传来数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追兵!
比预想的更快!
“走!”洛云烬低喝一声,一把拉起刚刚灌下几口热水的萧雪臣。
来不及了!
脚步声已至门外!
破旧的柴门被猛地踹开!
三名身着黑色劲装、眼神凶戾的汉子堵在门口,手中短弩寒光闪烁,显然是谢狰派出的精锐爪牙!
“找到……”
为首者狞笑的话语戛然而止!
迎接他们的,并非惊慌失措的猎物,而是扑面而来的一捧滚烫的、混杂着未燃尽火星的灶膛草木灰!
“啊!”
猝不及防的灰烬迷眼灼面,让三人瞬间发出惨叫,视线受阻!
就在一瞬,洛云烬动了!
她没有选择硬拼,而是将虿盆斗场中磨砺出的、利用环境死中求活的阴狠战术发挥到了极致!
她左手猛地将萧雪臣推向土炕最里侧,同时自己矮身翻滚,避开一支盲目射来的弩箭!
翻滚中,她的快速抄起瞎眼婆婆用来捣药的沉重石臼,狠狠砸向门口因揉眼而身形不稳的第二名追兵脚踝!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响起!
第三名追兵反应极快,强忍着眼睛的灼痛,短弩朝着洛云烬翻滚的方向再次瞄准!
然而,洛云烬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在抛出石臼的同时,她已用残损的右手猛地扯倒了屋角倚着的一捆手臂粗细、顶端削尖的晾晒木柴!
轰隆!
沉重的柴捆带着千钧之势砸下,精准地砸在刚刚踹开门揉眼的首领身上!
尖锐的木柴顶端狠狠刺入他的胸腹!
鲜血瞬间飙射!
第二名追兵抱着碎裂的脚踝在地上哀嚎翻滚。
第三名追兵被这血腥惨烈的瞬间惊得心神剧震,弩箭射偏,钉入土墙!
洛云烬哪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她如同猎豹般从地上弹起,左手握着那根早已准备好的柴棒,带着全身的力气和刻骨的恨意,狠狠砸向他的太阳穴!
“砰!”
沉闷的撞击声。
追兵哼都没哼一声,软软栽倒。
屋内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瞎眼婆婆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祈祷还是咒骂。
洛云烬拄着柴棒,剧烈喘息,右手的布条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她看了一眼土炕上同样因惊吓和病痛而脸色惨白的萧雪臣,哑声道:“走!不能留!”
两人踉跄着冲出弥漫着血腥和灰烬的小屋,再次扑入茫茫风雪之中,朝着与香客离去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扎进莽莽群山。
……
在他们离开后约莫半个时辰,一道颀长冷冽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谢狰的青铜兽首面具在风雪中泛着幽光,玄狐大氅纤尘不染。
他缓步走到那间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小屋前,目光扫过门口死状凄惨的三具尸体,以及屋内狼藉的打斗痕迹和尚未干涸的血迹。
他的脚步停在土炕边,指尖拂过炕沿上几滴尚未完全凝结的血滴——那是洛云烬右手残指在激烈动作中再次崩裂留下的痕迹。
腰间的骨笛冰冷地贴着他的肌肤。
谢狰缓缓蹲下身,从冰冷的泥地上捻起一小撮混合着鲜血的灰白色粉末——那是洛云烬撒出的草木灰。
他将粉末凑近鼻端,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哼。
“虿盆的战术……用得不错。”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的灰烬簌簌落下,“小朱雀……翅膀硬了。”
他的目光投向洛云烬和萧雪臣消失的茫茫雪山方向,鎏金瞳孔深处,冰寒与玩味交织。
风雪呼啸,将小屋的血腥和低语尽数吞没。
他并未立刻追赶,只是静静站着,仿佛在聆听风雪传递的讯息,又像在欣赏猎物挣扎的轨迹。
他知道,烙印的感应,如同无形的丝线,终会再次将他们拽回掌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