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勾。
营外悬着一盏红灯笼,与军营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营房内气氛凝滞,只有炭盆里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烛火被寒风卷得摇曳不定,在牛皮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朱祉叡一身轻甲未卸,目光落在桌案上,瞳孔却失了焦,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寂静的营房内,一个幽灵般的身影从朱祉叡身后悄然冒出,他走到案前抱拳行礼,“公子。”
朱祉叡微露讶色:“这么快?”
郭大槐嘿嘿一笑:“公子一放信号,鹅便赶过来了。”似忽地想起什么,他急声问道,“方才鹅不敢上前,公子的毒可解了?”
朱祉叡闻言垂头继续批阅公文,“无妨,我已服下解药…”
郭大槐正要再说,却听朱祉叡问道,“方才溧阳王与苏家小子在我帐中,你可看见了?”
郭大槐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公子把他叫来就是为了这事?他还以为残毒未解,让自己来帮忙呢…
郭大槐摸了摸头,神色有些尴尬:“那影卫功夫比鹅高,鹅不敢近前。”
朱祉叡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洇开了一大团墨迹,“你看到了多少?”
嗓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
郭大槐迟疑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只窥得六七分…”
朱祉叡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射向他,“你一一说来。”
郭大槐点头,开始详细禀报:“先是那王爷掷了骰,苏家小子似有言语触怒了他,他气得把投子全捏碎了。后来那小子又递上话头,竟将他哄好了,那王爷就放了石大憨子。”
朱祉叡嗓音陡然紧绷,“他当真和苏渔赌了?”
郭大槐茫然点头,“赌了啊,鹅距离虽远,听不到他们说了些啥,但却看得清清楚楚的。”
是他多心了吗?公子言谈间好像很在意那小子似的。先前明明说营中见面不安全,此刻却为他破了规矩,现在又句句不离此人......
朱祉叡喃喃自语,“赌了,还赢了。”
传闻中祝无咎赌术出神入化,罕逢敌手。
郭大槐表情也有些古怪,“对,就是那小子赢了。”
坊间说苏家三公子把家都快败光了,不知在赌桌上挥霍了多少银子,家中长辈更不知帮他填了多少窟窿。
这样的人......能赢过祝无咎那只老狐狸?
朱祉叡自知心底其实早有了答案。
石大夯能毫发无伤地脱身,足以证明苏渔赢了。
他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慢慢走向帐壁上悬挂的那副草书,目光穿透那些龙走蛇游的字,落在了虚空之处。
烛火跳跃,在他起伏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能从祝无咎手中抽身而退,且毫发无伤,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更需要远超常人的胆识和实力。
这与他认知中那个莽撞浮躁的少年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念头蓦地刺入思绪。
难道那小子一直在伪装?难道那些声名狼藉的纨绔行径、败家举动都是精心设计的?
若真是如此,那此人的城府......可见一斑。
少年人意气风发,谁不期待赞赏?而他却甘心忍受他人的嘲讽与奚落,数年如一日…
如此自毁名声,目的又是什么?为了逃避家族的管束?还是另有所图?
玄色衣袍下,男人的指节蓦地绷紧了几分。烛火映着他的眼眸,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
帐帘落下,隔绝了寒风。
苏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得浑身像被抽走了筋骨一般,她拖着僵硬的身子走进帐中,一头瘫倒在床上。
烛火跳动,将她失魂落魄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方才在阎罗王那打了个转儿,险些将命折在祝无咎手中。
她还是太天真了。
总仗着自己知晓所有事件的发展轨迹,就将他们都看轻了几分,殊不知人心是最不可测的,她那点能耐甚至连洞若观火都称不上,却妄图在强权面前耍大刀,岂不可笑?
祝无咎这种身居高位的人,他若真想杀她,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的事。
所谓先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孩童摆弄皮影戏。
“少爷?”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房内的宁静。
苏渔迟钝地抬起眼皮,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落在京墨身上,她一个激灵,随即挺身坐了起来。
都把这小子给忘了!
京墨伸出手似乎想搀扶她,指尖在触碰到手臂时微妙地顿住,最终只是虚搭在臂弯外侧。
他半跪下来,动作极其自然地为她脱下靴子。
苏渔本想自己动手,但身体实在疲惫极了,连手指懒得动弹,便乖乖地坐在那里,任他服侍。
她呆坐半晌,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好半天才找回声音,“祝无咎那黑马烈得很,方才没撞到你吧?”
京墨闻言身形一滞。
他摇了摇头,反问道,“您脸色很差,刚刚发生了什么?那个王爷,他…没为难您吧?”
目光在扫到她面容时骤然凝住了,他倒抽一口冷气,“少、少爷!您受伤了?”
手悬在半空,不敢触碰那道伤痕。
苏渔摸了摸下巴的伤,叹了口气,“无妨,一道小伤。”
她闭上眼,脑中蓦地闪过祝无咎发病的那一幕。
当时他那癫狂的眼神,周身泛着嗜血的气息,似刚从地狱里走出......
上一世祝承麟曾同她提过,祝无咎见不得血。
“他一见血,整个人就如同被恶鬼附了身,谁也拦不住...”
当年祝承麟说这话时,仿佛在描述一个可怕的邪祟。
此时想来,祝无咎这病的根源兴许是幼时那道疤所致。
谁能想到小小一道伤口竟能扭转人的心性。看来皮肉之伤易愈,心魔却是余生难消。
祝无咎是祝氏后裔,又是先帝太子,本该问鼎宝座,最终却与它擦肩而过。
她只是奇怪,最后那一刻,他为何...放手了?
甚至连她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了。
.......
此刻营中炸开了锅。
兵甲抛出一记猛料,“听说了没?刚刚陈将军请溧阳王入营,苏家那臭小子也跟了进去,还跟溧阳王赌了一局狠的,你们猜谁赢了?”
兵乙狠狠啐了一口,“溧阳王?你说祝无咎那狗娘养的?”
兵甲猛点头,“对对,就是他。”
兵丙凑上前,不假思索道:“那还用猜?准是苏家小子输呗…”
兵甲咧嘴一笑:“哈哈,恰恰相反,咱们的百夫长——竟然赢了!”
“赢了?!”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肃静的军帐中轰然炸响,众人捂口惊呼。
兵丙断然道,“绝不可能!”
兵乙也一脸难以置信,“扯淡,那小子十赌九输,全靠家底硬撑…”
兵丁也质疑道,“你莫不是听岔了?据说这溧阳王赌术神通,从未在公开场合失过手。”
“千真万确!“
兵甲信誓旦旦笃定道,”而且他们赌注还不小,押的可是石都尉的命。一局定乾坤,苏家小子硬是赢下赌约,当场把人带走了!”
兵乙紧锁眉宇,疑云密布,“苏渔?他整日泡在赌坊,输得连祖宅都差点当掉,他怎会赢?”
兵甲没理他,继续爆料:“守门的兄弟瞧见,祝无咎那厮虽未当场发作,可出来时,那脸色…啧啧。”
兵丁拊掌大笑,“哈哈哈!臭小子,这事还算做得地道,给咱们黑袍军长了脸…”
兵甲揶揄兵丁,“你昨日不是还骂他酒囊饭袋?”
兵丁笑了,“一码归一码嘛…”他神色骤然一冷,“别忘了,祝无咎那厮还欠咱们一条命。”
众人面色微滞,一时皆肃然不语。
兵乙仍然沉浸在震惊中,“那小子竟然赢了?”
兵丁朝他脑门崩了个爆栗,“赢了还不好?难道你盼着那狗贼赢?”
……
苏渔一觉昏沉沉睡到晌午,梦中被祝无咎四处追着掐脖子,醒来时案几上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色。
三道冷碟,五道热菜,外加一盅羹汤。
切得薄如蝉翼的水晶鹅肝,嫣红的火腿薄片,鳞光闪闪的清蒸鲥鱼,翠绿的蟹粉扒芦笋,上面淋着金黄的酱汁。
案中的那道佛跳墙浓稠醇厚,表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汤油,隐约可见碗中的鲍鱼、瑶柱、鸽蛋、冬菇等数十种珍馐,热气腾腾,光泽油量。
原主即使在军中,也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嫌弃军中伙食难吃,将家中小厨房也搬了过来。这满桌的菜道道不菲,如此奢靡,倒让她突然生出一丝疑惑,少年日日大朵快颐,竟没长成个大胖子?
正思忖着,门帘轻响,京墨端了个白瓷汤盅进来,笑道,“少爷醒了。”
苏渔冲京墨吩咐,“今日用过膳,就让那几个厨子回府吧。”
京墨愣住,“少爷要换人?他们伺候得不周到么?可是口味不合?”
见他神情有些紧张,苏渔安抚道,“并非如此,只是这排场未免太招摇,若被人抓住把柄,苏老太…祖父怕是要怪罪。且我已向陈将军许诺改过自新,又怎好失信于他?”
京墨垂下了头,老太爷最是心疼幺孙,又怎会怪罪?
至于陈将军.....他军衔不高,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口中讷讷道,“那…少爷往后用膳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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