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咎生平最恨受制于人,换做旁人敢如此要挟,怕是早已身首异处,然而此刻面对她,他非但下不去手,还被这句话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信她会这么做。
仅仅是设想那一幕,他便已生出无数恐慌,旋即勃然大怒!在她眼中,他竟比不上那卑贱的丫头?不惜与他决裂?
男人眼中一片猩红,“你就这么在乎她?!”
苏渔毫不退缩,冷冽的目光直直对上他,“我不在乎她,但她是因我才受这无妄之灾,我苏渔行事不求无愧于人,但求无愧于心。”
听见她亲口说不在乎,祝无咎心头那股妒火奇异地消散了大半,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些许力道。
祝无咎扭过头,面上依旧阴沉,“她背叛主子,这便是下场。孤的下属第一条便是忠心不二。”
看着他的侧脸,苏渔沉默片刻,忽地伸手轻轻覆上他垂在身侧紧握的拳,指尖带着一丝清凉。
祝无咎微微一颤,低头看向两人交叠的手。
“殿下...”
苏渔软下了声音,“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
那柔柔的软语像一道暖流撞入心湖,祝无咎心头一颤,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以后不许再躲着我。”
“好。”苏渔立刻应下,“我定不再如此。”
祝无咎目光在地上仍痛苦呻吟的雨笙停留一瞬,对着鬼一冷冷甩下一句,“还愣着干什么?拖去找张太医!”
鬼一忙上前将痛得快昏过去雨笙抱起,疾步离去。
周围偷觑的下人不由目瞪口呆,个个活见鬼一般,向来说一不二的殿下竟真的让步了?
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
春日气温渐升,而苏渔已六日未沐浴,只觉周身污浊滞涩、粘腻刺痒,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爬。如今腿伤总算结痂脱落,只留一道淡粉新肉,她终于盼来碰水的准许。
得知祝无咎今日离府,她即刻吩咐丫鬟备水沐浴,片刻也不愿耽搁。
为策万全,她特意择了间无窗的厢房,又亲自确认了门闩牢固,复又拖来一张沉实的木凳死死抵在门后,如此尚觉不足,她再三叮嘱京墨务必死守门外,这才反锁了房门。
室内水雾氤氲,温润的水汽漂浮着皂角的清香。她迫不及待地褪下层层束缚,当最后一道束胸布应声松开,肌肤乍然触碰微凉的空气,快意席卷全身,她几乎抑制不住那声叹息。
长久压抑后骤然得到释放,这短暂的独处更有种偷得片刻真实的解脱感。
她抬腿迈入浴桶,缓缓沉下身子,温热的水流瞬间裹住全身,熨帖着每一寸肌肤,连日来的疲惫与尘垢仿佛也随之溶解了。她拿起丝瓜瓤,蘸满了馥郁的澡豆膏子,细致地擦拭手臂、脖颈、脊背......
苏渔合上眼,任由香气环绕,感受着水流温柔的触感,连日来的紧绷似乎都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了。
这片刻的宁谧是如此难得,长久禁锢的灵魂终得喘息,她彻底松弛下来。
此刻卸下所有防备,不知不觉间,连日积压的疲惫袭来,她倚着桶壁,螓首微斜,竟在氤氲的暖意中沉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一个激灵,骤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室内一片昏暗,唯剩墙角油灯吐着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水早已凉透,冰凉的触感激得她瞬间起了一层栗皮。
外面天都黑了?
她一颗心在胸腔砰砰直跳,突生一股莫名地惊悸!
祝无咎...他回来了么?
苏渔手忙脚乱地起身,水花哗啦四溅,也顾不上擦湿漉漉的身子,她胡乱抓起中衣和束胸布就要穿上,可越心急,手指越是笨拙不听使唤,好几次都系错了带子。
待穿戴整齐,仔细检查并无任何疏漏后,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守在门外的京墨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回来了吗?”她压低声音,急急问道。
京墨一愣,“小的一直守在此处,并未见到殿下,前院的消息,小的也不知。”
苏渔心下稍安。
以祝无咎的性子,若是回府,必定动静不小。不知道,大抵就是还没回来。
她稍稍定了定神,拄着拐杖回到房间。窗明几净,案上还摊着看到一半的《秦志》,她拿起书,试图躲进山川河流中寻求片刻的安宁,可目光扫过字句,竟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那股没来由的不踏实感不退反增,沉甸甸的压将下来,一下下敲打在心头。这种感觉自她重生后从未有过,仿佛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烦躁地将书卷撂在案上,猛地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她一刻也坐不住了!
“冬菱。”
她扬声唤来一名还算伶俐的侍女,将一册旧简递了过去,“这册《弈林玄机》着实精妙,只可惜是残卷,读来总有悬而未决之憾。你去前院书房问问殿下,府中或他处可曾存有下卷?”
冬菱恭敬地双手接过,“是,奴婢这就去问。”
看着冬菱离去的身影,苏渔慢慢坐下,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冬菱就匆匆回来了,她面露难色,“公子,奴婢到了外院,还未靠近书房,便被一群侍卫远远拦下了,说是里头正接待贵客,殿下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贵客?
苏渔心头骤然一沉。
以祝无咎如今的地位,能让他屏退左右、在书房亲自接见、且尊称为“贵客”的人......普天之下,除了宫中那位,还能有谁?
苏渔指尖一颤,杯中热茶几乎倾晃而出。冬菱静立一侧,心下颇为诧异。这位公子入住府中以来,向来从容淡定,即便面对殿下的雷霆之怒亦能巧妙周旋,何曾像此刻这般惊惶?
所以让他如此惊惶的那位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渔虚浮地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发飘,“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冬菱不敢多问,忙低头退下。房门甫一合拢,苏渔猛地从塌上弹起,焦灼地来回走动,一时间心乱如麻。
祝承麟为何突然驾临王府?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莫非是冲着她来的?
朱棠衣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烧得她坐立难安,恨不能立时生出双翅膀远遁千里!
她本该恨他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恨意竟渐渐被一种本能的恐惧所替代,如今那人俨然成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存在。
她忽然刹住脚步,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被那人弄得方寸大乱!前世他亲手断送她性命,这笔血债刻骨铭心,如今既得重生,她若够狠,合该复仇雪恨,叫他血债血偿才是!
可...复仇太累了。
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空荡荡的,仿佛所有悲喜都已燃尽,再也腾不出一丝余地容纳旁人。
她不愿也无力再卷入那无尽的泥沼中,只想远远避开那人,自由自在地活一次。
可为何偏偏总是躲不开?
*
书房内烛影摇红,熏香袅袅。祝承麟一身龙纹常服端坐于主位,难掩龙章凤姿。他扫向下首姿态疏狂的祝无咎,眸光深不见底。
“阿咎...”
祝承麟缓缓开口,“赵荃纵有万般不是,但他手握符家,关乎边陲安稳,你竟一声不响说杀就杀了,未免太过胡来!”
祝无咎一身绛色锦袍,孤身立于堂中,闻言倒是乖觉地垂下头,面上却依旧透着股散漫,“皇兄息怒,此事确是臣弟急躁了。但那老匹夫非要来触孤的霉头,臣弟这脾气皇兄您是知道的,一时血涌上头没收住手,这才...”
语气里并没什么悔意。
皇帝面沉如水,猛地一拍案几,“没收住手?你这般无法无天,视律法朝纲如无物!是不是来日看朕不顺眼了,也敢提刀弑君?!”
祝无咎连忙躬身,面色却看不出多少惶恐,“皇兄此言真是折煞臣弟...臣弟对皇兄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日月天地可鉴。”
“是么?”祝承麟冷笑,缓缓扫过祝无咎的脸,“那你暗中蓄养的那些私兵又作何解释?真当能将朕蒙在鼓里?还是说......”
他面色陡然一沉,“朕今日踏入你这王府,是否便已是插翅难逃?”
祝无咎倏然抬头,眸中慵懒尽褪,他直视着兄长,直呼其名,“祝承麟,那把椅子,我若真有心要争,当年就不会让你。你我皆心知肚明。即便有脸上这疤,那张龙椅,我照样能坐!”
皇帝勃然变色,他猛地站起身,“好好!好你个祝无咎!真是朕的好弟弟!”
祝无咎非但不惧,反而上前一步,神色满是嘲讽,“皇兄若真疑了我,今夜又岂会轻车简从,孤身踏入这‘龙潭虎穴’?你赌的不正是臣弟这点残存的情分么?”
皇帝被他这番话噎得一时语塞,眼中闪过震惊、恼怒、以及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疲惫的叹息。他缓缓坐回椅中,脸色透出几分灰败,“阿咎,你终究是太胡闹了!赵荃树大根深,关系符家八万边军,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告诉朕,你究竟想要什么?朕虽居九五之位,这天下却是祝家人的,若连你都与朕离心背德,朕...又如何能坐得安稳?”
祝无咎怔在了原地。
是啊,他究竟想要什么?他生来便拥有一切,权势、财富...世间万物,他予取予求,皆是唾手可得,可自始至终,他似乎从未真正渴望过什么。
一时间,他竟答不上来。
一片茫然之中,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心间: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小东西,她瞪着双清亮决绝的眼睛,既敢直呼他名讳,还敢命令他、嘲讽他、甚至拒绝他...
她是那般的鲜活,仿佛周身都罩着一层不容玷污的光华。在这灰暗无趣的世间,她是唯一鲜明夺目的色彩,让他忍不住想紧攥手心,又怕力道太重将其捏碎。
这个念头来得汹涌,甫一冒出,连他自己都心惊。
起初不过觉得那小子颇为有趣,像只难得一见的雀儿,想捉来逗弄一番,也不知自何时起,她竟在他心中占了如此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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