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雪被扫出了道路,我才想起来忘了堆雪。
房檐下融化的雪水,仿佛落雨时,让人止不住失落。
“年里还会落雪的,过几日天更冷呢,还是一场大雪。”阿娘看出我的想法,走来倚在窗边。昨日来了许多客人,把院里的白雪都染碎了。
“比这场大吗?”我这才回头看向阿娘,见她已经打扮整齐,问她:“阿娘要出府吗?”
“会的,去年便是这样,今年也会有的。”屋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奶娘捧着漆案进来,阿娘回头瞧见她,招呼我:“下来了。今儿去你二叔父家拜年。”
漆案里是一套桃粉色的衣裙,看着是我的。
“我也可以去吗?”
“去年小姐太小了,今年会跑会说话了,自然要开始跟着夫人老爷四处认认了。”奶娘将衣服展开给我看,“啊,新做的衣裳呢!多漂亮!新年里每日都有一身新的,小姐不是最喜欢桃色的吗?一定欣喜坏了!”
我当然欣喜极了。听说这么多天还会有更多新衣服,立即从窗边垫脚的矮桌上站起来,阿娘就把我抱下来,放在地上,又顺手拉上窗子,拉着欢欢喜喜的我换衣裳去了。
那是我记事后过的第一个年,每天睁眼便有一套新衣裳等着我穿。也不在家里吃东西,跟着阿娘和爹爹,还有年前就借住在家里的几位外地叔伯,带着年礼,四处去奔走。到了地方,每家都会给煮上一碗泛着猪油花的阳春面,还可以凭自己喜欢淋上浇头。然后剥茶叶蛋的功夫,就会有大人给我们小辈怀里塞些银两钱币。
过后,就进入了大人们的寒暄环节。这冗长又无趣,我就会被哥哥、堂哥或其他新熟识的堂表兄姐抱着,一窝蜂上街去。
许多兄姐说,这是大人一年里唯一无论如何闹、如何浪费银两都不会管的时候,因为亲戚们给的钱是为我们小辈驱散邪祟用的,需得赶紧花掉才行,也意味着散去污秽,买来平安。
我因此得见了更多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儿和小零嘴儿。而且我平日里从来想要什么伸手便有,没有自己买过东西,对财物没有概念,也不像有些家境略有差异的兄姐,几枚铜钱更不会精细考量,玩儿的格外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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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里最后一轮,爹爹一边的叔伯又在家里聚了一场,放了许多炮仗,不过这都是听哥哥说的啦,我并不在,我跟着阿娘去外公家了。
在外公家,没有人再称呼阿娘许夫人,都唤她汝意或是三妹妹,我也被前几日没见见过的兄姐姨娘抱来抱去。
今日没有上街,我和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被带去后院玩。有个不姓汝的小舅舅是举子的,在用朱砂给人点天元玩儿。
走在前面的汝钰大表姐见了,登时眉梢带喜眼角含笑,兴致勃勃跑过去,还招呼我们几个一起:“哥!你们也快来呀!”“哎,汝钰表姐,我走不快,等等我呀……哎!”
同行的一个表姐比我大几岁,一直被人搀扶着的,走动很慢,现在经不住几步快走就东倒西歪站不稳,幸而旁边兄长和挽着他的奶娘在,没让她掉进池子里。
“完蛋咯,丹林娘要嫁给汝珏啦!”我听见有人小声说,颇有些让人不明所以,于是我当时天真的紧,直白问过去:“为什么呀?姚姐姐才七岁呀?”
“她被汝珏抱了呗。”那位兄长和姚丹林都是阿娘的姐妹带来的,年纪差不多,应该之前就有矛盾,一开始见面就有一些针锋相对的。
姚丹林有点病恹恹的,驳不过他就咳嗽,而他总是不轻不重的刺她。
“严承耀。”汝珏表哥低声斥他,“说话注意点儿。”
“汝珏你有什么可……”严承耀张口回嘴,可汝珏表哥已经逗着妹妹汝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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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钰表姐性子大咧,走在前头蹦蹦跳跳,和举人小表舅一看就很相熟的样子,她一来,他就搁下别人,蘸饱了朱砂让他到近前来。
“天元是画给小孩子的,给我太蠢了……”汝钰表姐直勾勾看他,撒娇似的,“先生,我要花钿。”
汝钰表姐在案几对面坐下,斜斜一倚,自斟自饮。最近腊梅开的香,外公家的后院零星有几棵,就香了满园。
花瓣淋了雪水,变为透明的。
“想要花钿?那我给你弄个新巧的。”小表舅少年中举,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有种风流才子的韵味,“配得上你今日的精巧妆容。”
说罢,便起身跑进雪里——后来的确如阿娘所说的,下了厚厚的雪,绵绵几日不绝,到今日还皑皑——在腊梅树前挑挑拣拣,采了一大把花朵回来,一一在汝钰表姐额前比对,最后选了大小最合适的一朵,用朱笔细细描了深浅,印成花钿。
“这就好了?”汝钰看着蘸着朱砂花瓣从自己额前被揭下,兴奋地回头询问汝珏表哥,又摆弄案子上剩下的花儿,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清脆极了,“给我拿面镜子来……唉?”
“汝钰表姐,它很好看。”不知何时,姚丹林消失了一会儿,现在又突然回来。
与刚才不同的,她眼睛红红的,刚刚哭过了。
“啊你——丹林,你怎么了?刚刚去哪儿了?”汝钰忙拉她手臂,将她揽到近前,“哥哥刚才不是扶住你了吗?还是扭到了吗?唉,疼要说呀!我家有药的,让奶娘给你涂……唉你!”姚丹林几欲又哭,汝钰表姐不由得手忙脚乱。
她自己还未有弟妹,但作为眼下一群孩子中的长姐,她求助无援,看向小表舅和汝珏表哥,欢乐的气氛一时间凝滞又破碎。
搀扶姚丹林的奶娘见自家小姐瘪着嘴说不出话,大着胆子插嘴:“表小姐,我们老爷要带小姐回去了,丹林她是来同表小姐道别来了,毕竟您是主人家……哎呀!没事的!没事的!”不等反应,就急着把姚丹林拉起来,拽着袖子带走了。
眼见人走不见了,半晌,汝钰才好意思问:“怎么姑爷这么早就把人回去?不似没事儿的呀?到底是如何?”
大家面面相觑,才听先前那个与她不对付,被汝珏叫作严承耀的表哥漫不经心的唏嘘她:“被她爹禁足了呗,咦惹,大过年的,那家人真够晦气的。”
这次汝珏表哥没再斥责他不好好说话,而是长久的看着他,心里都懂了。
我不懂,但大家都不说话了,我便也不敢说话,躲在一位一直牵着我的表姐身后,悄悄嗅着空气里的腊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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