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衣假里过得很顺畅,初雪飘下来时,我正趴在弟弟的摇篮边,奶娘刚为他喂好了奶,走去开通风窗。
阿娘拿着拨浪鼓,轻轻地摇着,漆红的木珠一前一后敲在年画娃娃的鼓面上,“咚咚、咚咚……”
“夫人,外面飘雪啦。”片刻,奶娘疾步回来,面带喜色,“我看那雪花漫天的飘哇,明早起来,院子里该全白啦!”
“下雪喽!下雪喽!”我欢呼起来,手抓着摇篮用力摇晃着,“阿娘阿娘,下雪啦!”
阿娘笑着稳住摇篮,温声应我。我力气小,晃的也轻,弟弟当我逗他玩儿,哧哧的笑。
“那莺莺早点去睡觉,明日一早醒来便能去院子里堆雪了唔。”
“好哇!”我从看弟弟的小脚架上跳下来,扑进阿娘怀里,小脑袋用力蹭蹭,十分不舍得道别,“那阿娘明早见呀。”
我和奶娘送阿娘出了屋,被服侍上了床,拥着枕头看奶娘,问她:“明早的雪会很厚吗?奶娘早些叫我,我想去叫阿娘起床喔~”
奶娘一方面认认真真绑好弟弟的被角,一方面笑着答我:“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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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到晨间的意外之喜,是在院子里见到了常见春。
我拉着阿娘跑去院子里时,见除去佣人做事必经的部分小路,主路上也已有了脚印,十分不悦。
佣人们昨晚就接受了吩咐,知道了我很重视这次初雪,晨晓干活时都绕着走。于是我登时便猜到的是哥哥们。
我暗戳戳认定了今早第一个来是要抢初雪,没能比得过他们当然不爽,气冲冲沿着脚印到了湖心亭,在层层掩映的湖水中央——我叫他们:“许小六!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哥哥正品着茶汤,听我这么喊他,呛了一大口,烫得直伸舌头,没大没小叫谁呢许七七!?”
“当然是你!为何抢我初雪……”我抓着阿娘的手,正准备仗势欺人,余光瞥见旁边偷笑不止煮茶小童和堂哥,还有一个人——常见春。
虚张的声势登时噎在了肚子里。
“我、我……”
这下连阿娘也没忍住笑出声。
“莺莺。”阿娘轻轻在我后背推了一把,“和哥哥们一起玩儿就是了,别小气。”
我才不小气。我在心里不情不愿的答。
“小娘。”“姑姑。”“许夫人。”
三人分别问我阿娘安,阿娘也微微欠身回应,我这才用着被袄子包的傻里傻气的身法问哥哥们晨安。我们才随意入座。
“见春的字是先生都自愧不如的。明日元旦,今日特地邀他来家里题对联呢。”
“今日就题?”“那常家呢?”阿娘和我同时发问。
“今日逛园子。好几处呢,先想合适的内容。”堂哥回阿娘说,哥哥则在桌子下和我互相掐对方。
只有常见春捕捉到了我的话,非常认真的回答:“家里有祖父呢,他在朝里做官,我跟着他学,如今也只是尚可入眼。来家里求字的都是找他,多亏则文则霖看得起我。”
“常大人是翰林院的官大人,又曾做过太傅,自然是好的。”阿娘知道我不懂客套,自然主动替我,小童递上茶汤,她便敬给常见春,仿若对待平辈,“自小跟着常老学习,常公子早是同辈人比不过的了,不必这么谦虚。”
“夫人不必……!”常见春忙抬手挡下,阿娘不会强求,自己饮下,看着我一阵儿,就开始摆弄盘中的茶具。
昨夜下了雪,今儿的天就白蒙蒙的。落了叶的枝和墨黑的松针都镶了白边,阿娘、哥哥、堂哥、煮茶的童子,还有常见春。飘摇的白气,是两三笔的白描,是精点细图层层叠加的工笔,是运腕点染的没骨,是圈点勾画的小写意,是枯笔浓墨蹭画的大写意。
只有不安分、吵吵闹闹的我,穿着花花绿绿的袄裙,是误入画中的一点春彩。
常见春大早就被哥哥们薅来,自家的伙房还未热灶,于是便与我们一起在亭子里用膳。
膳后,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阿娘过了年也才二十,比哥哥们的好些同学也小些。从前在闺中也是小姐,如今也不过几年,聊着聊着,就忘了辈分。
新年是甲子年,是六十年一轮番的开天之年。爹爹这几日还在和两位叔父商量新开分药铺子的事,忙的可开交,顾不得我们,于是阿娘每日都和我一起商量着新玩法,或者管家里采购年货的事儿。
我常能从外面外边采购和做事回来的家仆们手里得到一点小玩意和小零嘴,等到常见春来,我就十分慷慨的拿去与他分享。
他非常惊喜的收下,于是让我很久以后才得知,像他同哥哥这样的男子,是被允许随意出入家门的,这些东西最近市集上卖的多到泛滥,他想要就能自己去买,根本不用稀奇我的这一星半点儿。
但他每来,还是商量着问我“这个能不能给他”“那个也很喜欢”,这样,我就会特别开心,因为他让我觉得我很“富有”,让我在那个年纪就感受到了赠与和分享的欢乐。
为了报答我,常见春教了我怎么写自己的名字,还有那首包含了我们俩人名字的诗——《晨春早》。
“許……晨……鶯。”
他写的对联,鲜红的纸卷飘在穿堂风里。
金色的字迹未干,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
“許晨鶯、許晨鶯……
……………………………………常見春。”
我的字歪歪扭扭的几乎堆叠在一起,难以辨认,但我还是欢欢喜喜的拿去给他看,说送给他。
「送冬去,常見春。」
許晨鶯……許、許晨鶯。
他说谢谢,把那张纸叠好了收起来,然后一笔一划,又写了一遍我的名字。这次,还有爹爹阿娘,还有哥哥们的。
黄纸上的墨迹,和平常听说的大不一样。认识一个人的名字是如何写,每一个字是方是圆,仿若看见它们代替名字的主人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看着笔豪引着与后院草药带着异曲同工香气的墨汁,在纸上留下精妙的形状。
常见春的字,也给了我一种无与伦比的特殊的奇妙的感觉,无形若有形的抓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喜欢上了形态各异的文字。
等到家仆把写好的对联支撑好悬挂在亭下晾干,收拾多余的废纸时,阿娘就替我把它们都留了下来,悉心收好。
“我明日还能跟常见春学写字吗?”我以名字称呼他。
阿娘说:“自是可以的,明日见春还来院里呢。今儿的那支笔有些大了,你抓不住,阿娘差人去给你从市集上带新的。”
我听了非常高兴,得寸进尺:“那我想和哥哥们,还有常见春一起去学堂可以吗?”
阿娘抱起我,让我和她一般高,目视我眼中含着温柔笑意:“你太小了莺莺。哥哥比你大那么多,也是今年才去学堂呢,你可以先学识字写字。”
我搂住阿娘的脖子,笑得灿烂:“好呀!”
我当是几年的时间如弹指,娓娓列举而来我所想要:“我想学写常见春那样的字!唔……阿娘的写的也好看,莺莺也可以试试……一直到长成哥哥那么高,就可以和常见春一起去学堂啦!”
常见春的背影不知什么时候没入转角,进了常家的院子。
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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