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吭哧吭哧，把王恕行从周口的烟火气里拽出来，塞进了郑州的钢铁丛林。第二次来，没了上回的新鲜劲儿，只觉得这地方还是那么吵，人跟蚂蚁似的，在地下通道里窜来窜去。他背着设备，熟门熟路地找到组委会安排的快捷酒店，还是那股子消毒水混着空调味的标准化气息。
同屋的还是个搞音乐的，玩电子乐的，染着一头扎眼的紫毛，耳朵上挂着一串亮闪闪的环儿。看见王恕行，他愣了一下：
“哟，又是你？上次北京那比赛，你丫挺生猛啊。”
王恕行瞥了他一眼，“还行，没死那儿。” 把设备往自己那边一放，床单一掀，直接把自己摔床上，摸出手机给解逐臣发信息：
“到了。郑州还是老样子，吵得脑仁疼。”
没过一会儿，那边回过来：
“嗯，定心。”
王恕行看着这两个字，心里那点因为重复流程带来的烦躁，稍微压下去些许。
第二天开始紧锣密鼓的排练。场地是个正经剧院，比他演音乐节那野台子规矩多了。音响设备是顶级的，灯光师、调音师，一水儿的专业人士。来参加终审的节目依旧五花八门，但王恕行明显感觉，这次接触的“官方”人士，比音乐节那帮人更……端着。
他带着《沉沙》上台排练。当那段低沉的、仿佛憋着闷雷的黄河水声（他这次特意做了低频强化）和远处移民搬迁时拆房的破碎声采样响起时，台下几个工作人员交换了下眼神。等他开口，用那种刻意压扁、带着砂砾感的胸腔共鸣唱出第一段时，导演组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又皱起了眉头。
“王先生，”排练后，那男人找他，“你这个……状态还是太‘沉’了。我们是艺术节，需要一些……向上的，能看见希望的东西。你能不能在**部分，把情绪‘扬’起来一点？”
王恕行没说话，心里骂了句“扬你妈”。他这歌写的就是根被撅断的疼，哪来的希望？硬挤出来的希望，那叫虚伪。
回到酒店，紫毛室友正捣鼓合成器，“咋样？领导又让你‘传递正能量’了？” 他语气带着嘲讽，“哥们儿早习惯了，你这路子，在他们这儿吃不开。”
王恕行没理他，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起解逐臣说的“无声处，听惊雷”。光埋着不行，得让那雷声隔着地皮传上去，让人脚底板发麻，才算本事。
他琢磨了一晚上，没大改旋律和歌词，但在细节上动了手脚。
第二次联排。灯光暗下，王恕行站在舞台中央。
前奏依旧是低沉的黄河水声，但这次他加入了一丝极细微的、类似心脏跳动的低频脉冲。
他开口，声音比上次更干涩，几乎像是从裂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说命是黄河水，浑着来，浑着走…
把我当沙一粒，从周口吹到了这郑州…
粘着爹的骨灰，粘着老马的咸汗…
粘着这城市甩不掉也治不好的文明癣…”
唱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调整——在“文明癣”三个字上，他的声音没有像往常那样彻底沉下去，而是用声带边缘振动带出一丝极其尖锐、类似金属刮擦的泛音，像指甲划过黑板，瞬间刺破沉闷的音响氛围。
台下有几个评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进入副歌部分，他并没有提高音调，反而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白：
“千万个我这样的，被夯成了垫路的砖…
铺在这柏油路下，听着你们高跟儿鞋踩…”
就在“踩”字出口的瞬间，采样里突然插入一声极其短暂的、玻璃碎裂的锐响，紧接着是所有环境音（水声、风声、拆迁声）骤然静止的死寂。
在这一片绝对的真空里，他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吐出最后一句：
“碾不出个金玉满堂，只有这地底下的雷…
你们踩着我的骨头，可听见……土里的鬼？”
最后那个“鬼”字，他不是唱出来的，而是用气息摩擦声带，发出一个介于叹息与诅咒之间的气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音乐声彻底消失。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几秒，才有零星的、迟疑的掌声响起。
王恕行下台，没看任何人。他知道，他没用他们想要的“扬”，而是把“沉”做到了极致，沉到了地壳底下，让那雷声在地层深处共振。
回到后台，紫毛室友看着他，第一次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我操……你丫刚才最后那一下……真他妈够邪性的。”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哥们儿，你知不知道刚才台下，评委席的几个老家伙，脸都绿了。"
王恕行拧开一瓶矿泉水，灌了大半瓶，喉结滚动，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他抹了把嘴，没接话。谁在台下，脸绿不绿，关他屁事。
"你这种搞法，"紫毛咂咂嘴，"太险了，组委会要的是可控的原生态，不是你这种，这种往人心里扎刀子的玩意儿。"
这时，一个穿着组委会工作马甲的年轻人小跑过来，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王老师，导演组请您过去一下。"
紫毛递过来一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
王恕行把空瓶子捏得咔咔响，随手扔进垃圾桶，跟着工作人员往导演室走。走廊里，其他候场的演员纷纷侧目，眼神复杂。
导演室里烟雾缭绕。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导演坐在沙发上，旁边还坐着几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看见王恕行进来，导演推了推眼镜，没让他坐。
"王恕行，"导演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最后的即兴发挥，跟我们之前沟通的不太一样。"
王恕行靠在门框上，没说话。
"那个气声，还有那个长时间的静默，"旁边一个梳着分头、官气更重的人接话，手指敲着沙发扶手，"冲击力是有了，但会不会……太负面了？我们这是艺术节，要展现黄河流域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
"悲怆不代表不积极。"王恕行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演唱还有些沙哑，"沉默也是一种力量。"
"我们要考虑社会影响！"分头男人语气加重，"明天正式演出，台下有领导，有媒体！你那个'鬼'字，太敏感，必须改掉！"
空气凝固了。导演没说话，只是看着王恕行。
王恕行看着眼前这几张被烟熏得模糊的脸，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他们怕的不是艺术，是艺术带来的不可控的共鸣，是那声"鬼"可能撬动的、沉在无数人心底的东西。
"不改。"他吐出两个字。
"你！"分头男人猛地站起来。
"要么照原样演，"王恕行打断他，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要么，我现在就走。"
导演室陷入死寂。只有烟雾还在无声地缭绕。
最终，导演缓缓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你先回去休息吧。最终安排，等通知。"
王恕行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走廊里等着看热闹的人迅速散开。
回到酒店房间，他甩上门，把自己扔进床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菲。他直接按了静音。
窗外，郑州的夜景璀璨得像一场虚假的梦。他摸出脖子上挂着的黄河石，粗糙的表面硌着指腹。又掏出那个深蓝色的小布包，放在鼻尖闻了闻，那股熟悉的、带着药草的冷香慢慢抚平了他心里翻腾的戾气。
他点开微信，给解逐臣发了一条信息：
"碰到几条拦路的狗。"
这一次，回复来得很快：
"犬吠不妨星月明。"
王恕行看着这句话，想象着解逐臣在周口那小屋里，可能刚泡好一壶茶，对着窗外的夜色，平静地写下这行字。他仿佛能闻到那茶香，能感受到那份超越千里之外的镇定。
他扯了扯嘴角，把手机扔到一边，双手枕在脑后。
拦路的狗？
那就看看，明天是谁拦谁的路。
他这块从周口沉下来的石头，不仅要让涟漪荡上去，还要看看，能激起多大的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