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的余震,比王恕行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回来第二天,他刚打开关了快两天的手机,提示音就疯了似的响个不停,差点把那个老旧手机卡死。未接来电几十个,短信和微信更是爆满。林菲的信息最多,从最初的激动汇报,到后来的焦急催促,语气一路升级。
“王恕行!接电话!”
“你人呢?省台想做个专访!”
“有个音乐节想请你压轴,价钱翻倍!”
“回个信儿啊大哥!”
除了林菲,还有各种陌生号码,自称是唱片公司、演出经纪、媒体记者,语气都热情得可疑。王恕行皱着眉,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像扫垃圾一样,把这些信息批量删除。只给林菲回了一条:
“活着。别吵。”
然后把手机又调成了静音,扔在沙发上。
世界并没因此清净。下午,他出门去买烟,刚走到楼下烧饼摊,就被一个举着相机、挂着记者证的小姑娘堵住了。
“王恕行老师吗?我是《中原文化报》的记者,能采访您一下吗?关于您的作品《沉沙》……”
王恕行眼皮都没抬,绕过她,径直走向小卖部。那小姑娘不死心,举着录音笔跟在后面。
“王老师,您对当前乡土文化流失有什么看法?”
“您的创作灵感主要来自哪里?”
“听说您拒绝了多家公司的签约邀请,是出于什么考虑?”
王恕行从柜台拿了包最便宜的烟,付了钱,撕开包装,叼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这才扭头看了那记者一眼。
“没看法。来自周口。不为什么。”
说完,他吐出烟圈,转身就走,把那小姑娘和一连串问题甩在身后。
回到小屋,解逐臣正坐在窗边,面前摊着一本棋谱,手里捻着那枚温润的乾隆通宝,似乎在对弈,又似乎在推演什么。听到王恕行进门,他头也没抬。
“吵?”他淡淡问。
“嗯。”王恕行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那纵横交错的棋盘,“跟苍蝇似的。”
解逐臣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名如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守住中流,方能不随波逐浪。”
王恕行看着棋盘上那颗孤零零的黑子,陷入重围,却又隐隐透着股不肯屈服的韧劲。
“怎么守?”
解逐臣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天光。
“你的根,在土里,不在云端。”
王恕行懂了。无论外面把他捧得多高,他得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大部分时间窝在小屋里写歌,偶尔去沙颍河边走走,看着浑浊的河水发呆。
林菲的电话他偶尔接,只挑那些他觉得“不膈应”的活儿,价钱倒是比以前硬气了不少。有媒体不死心想来周口堵他,被他要么冷脸怼回去,要么直接无视。
他的沉默和不识抬举,反而在圈子里成了某种传奇标签。“那个周口的王恕行”,名气不降反升。
这天傍晚,他正在修改一首新歌,楼下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他走到窗边往下看,只见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勉强挤在老居民区狭窄的路口,显得格格不入。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两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礼盒,正抬头往楼上张望。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解逐臣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胖男人,脸上堆着热情过度的笑容:“您就是解老师吧?久仰久仰!我是星耀传媒的刘总,特意从郑州过来拜访您和王先生。”
解逐臣挡在门口,没让他进来的意思,神色平淡:“有事?”
刘总搓着手,往屋里瞟:“是这样,我们公司非常欣赏王先生的才华,想跟他深度合作,包装推广,保证资源顶级,收益分成绝对从优!您看……”他试图把礼盒递进来。
“他不在。”解逐臣声音没什么起伏。
“那……那我等他回来?”刘总不死心。
“不必。”解逐臣说完,直接关上了门,把那张谄媚的笑脸和昂贵的礼盒,一起关在了外面。
王恕行从里间走出来,倚在门框上,看着解逐臣平静地走回棋局前坐下,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误入的飞虫。
“星耀传媒,”王恕行挑眉,“听说挺大的盘子。”
解逐臣拈起一颗白子,沉吟片刻,落在棋盘一角。“庙堂之高,非我所愿。江湖之远,自有天地。”
王恕行笑了。是啊,什么星耀传媒,什么顶级资源,都比不上这间拥挤的小屋,这盘下不完的棋,和这个能帮他挡住所有他不想要的喧嚣的人。
他走到解逐臣身边坐下,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在棋盘上移动,听着窗外渐渐响起的、周口特有的、混杂着市声与虫鸣的夜晚交响。
他觉得,自己这块石头,不仅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还被另一块玉,温润地、坚定地,护在了最中心的位置。
外界的潮水再大,也漫不过这片小小的、由两个人共同构筑的孤岛。
夜色渐深,窗外的市声慢慢沉寂下去,只剩下偶尔路过的车灯在窗帘上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得越发紧密,如同两人之间无声的默契。
王恕行看着解逐臣落子的手势,忽然开口:"今天在河边,看见几个小孩在玩泥巴。"
解逐臣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微微侧首。
"他们把泥巴捏成房子,又推倒。推倒了再捏。"王恕行扯了扯嘴角,"跟咱们这城市一个德行。"
"生生不息,本是天道。"解逐臣落下白子,封住黑棋一条去路。
"可有些东西,推倒了就再也捏不回来了。"王恕行想起黄河滩区那些永远消失的村庄,声音低沉下去。
解逐臣抬眸看他:"故而你的歌,要替捏不回来的东西立碑。"
这话像一道光,突然照进王恕行混沌的思绪。他盯着棋盘,看着自己那条被围堵的大龙,忽然抓起一颗黑子,"啪"地落在看似毫无生机的一处。
"立碑不够,"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得让后来的人,摸着碑文,还能感受到当初的温度。"
解逐臣凝视着棋盘上这步险棋,良久,唇角微扬:"这一步,很好。"
就在这时,王恕行的手机在沙发上顽固地震动起来。他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直接按掉。不到十秒,又响。
"接吧。"解逐臣忽然说,"是故人。"
王恕行挑眉,接起电话,按下免提。
"行哥!是我,赵大勇!"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牛逼啊行哥!猫哥要是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带着哽咽。
王恕行握手机的手紧了紧:"大勇,什么事?"
"行哥,猫哥他......他住院了。胃癌,晚期。"赵大勇的声音低下去,"他不想告诉你,可我觉得......他觉得对不住你,当年没把店守住......"
王恕行猛地站起来,棋盘被带得一晃,几颗棋子滚落在地。
"哪家医院?"
挂了电话,王恕行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那些被名利、被艺术、被爱情暂时掩盖的过往,如同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搅上来。
解逐臣已经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套递给他:"我陪你去。"
"你不用......"
"夜路难行,"解逐臣打断他,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多个人,多盏灯。"
深夜的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老猫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看见王恕行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你小子......"他声音虚弱,却还试图扯出个笑,"混出名堂了?"
王恕行在床边坐下,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喉咙发紧。
"猫哥......"
"别说那些没用的。"老猫摆摆手,"你那歌,我听了。好,真好。"他喘了口气,"比在'咆哮据点'那会儿,强多了。"
王恕行握住他枯瘦的手:"店没了就没了,人得在。"
老猫摇摇头,眼角有泪光:"我就是......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们这些跟着我混的兄弟......"
"没有你的'咆哮据点',就没有今天的王恕行。"王恕行一字一句地说。
解逐臣安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守护神。护士来查房时,他轻轻带上门,把空间留给这对患难与共的兄弟。
凌晨两点,王恕行和解逐臣走出医院。夜风很凉,吹得人清醒。
"猫哥说,他最后悔的,是当年为了那点拆迁款,没跟那帮孙子死磕到底。"王恕行的声音在空旷的街上回荡。
解逐臣将围巾解下,围在他脖子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他的战场在医院,你的在舞台上。"
王恕行停下脚步,看向解逐臣:"那你的战场在哪里?"
月光下,解逐臣的侧脸像玉雕般清冷:"在你身边。"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誓言都重。
王恕行忽然明白,为什么解逐臣坚持要跟他来。不仅仅是为了陪他走过这段夜路,更是为了让他看清——无论他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有些根,必须扎在泥土里;有些人,必须放在心上。
回到小屋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王恕行毫无睡意,坐在桌前,拿起笔。
解逐臣为他泡了杯安神茶,放在桌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里间。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黄河,不是拆迁,不是那些宏大的叙事。
他写老猫干裂的嘴唇,写赵大勇哽咽的声音,写医院走廊永不熄灭的灯光,写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写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刷,却依然紧紧抓住彼此的手。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户时,王恕行放下笔。
新歌完成了,叫《夜灯》。
解逐臣从里间走出来,将热好的包子放在桌上。
"写完了?"
"嗯。"王恕行把稿纸推过去,"给你的。"
解逐臣微微一怔,低头看那歌词。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愤怒的嘶吼,只有朴素的记录和深沉的理解。最后一句写着:
"夜再黑,路再长,总有一盏灯,为你亮在归途上。"
他抬头,看见王恕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坚定的光。
"这首歌,"王恕行说,"不卖,不演,就给你。"
窗外,周口在晨曦中苏醒。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所有的伤痛与希望,继续向前。
而在这间小屋里,两盏灯,互相照亮,彼此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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